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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taodizaibu

家--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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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7 03:44:48 | 显示全部楼层

学生跟军人冲突的风潮渐渐地平息了。外州县的学生离开省城回家过旧历年去了。省城的学生中间,也有一些人忙着温习功课,准备明年补考。罢课延长下去等于放寒假,学校当局在办这个学期的结束,作过旧历年的准备。拿这次运动的结果来说,学生在表面上是得到胜利了。

觉民仍旧每晚到姑母家去教琴读英文。觉慧仍旧关在家里读报纸。报上载着许多许多觉慧不想知道的事情,可是关于学潮的记载却逐渐地少起来,以至于没有了。于是觉慧连报纸也不翻看了。

“这种生活,就跟关在监牢里当囚犯一样!”觉慧常常发出这样的咒骂。有时候他心里非常烦躁,他甚至不愿意看见家里的任何人。尤其使他不安的是,鸣凤好像故意在躲避他。他很少有机会跟她单独在一起谈话。

他照例早晚到祖父房里去请安,因此不得不看祖父的疲倦的暗黄脸,看陈姨太的擦得又红又白的粉脸。还有许多毫无表情、似笑非笑的脸,也是他在家里常常看见的。有时候他实在忍耐不下去了,便愤愤地说:“等着罢,总有一天……”以下的话他不曾说出来。究竟总有一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自己也不大知道。不过他相信将来总有一天一切都会翻转过来,那时候他所憎恨的一切会完全消灭。他又找出旧的《新青年》、《新潮》一类的杂志来读。他读到《对于旧家庭的感想》一篇文章,心里非常痛快,好像他已经报了仇了。

但是这痛快也只是暂时的,等到他抛开书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又看见他所不愿意看见的一切了。他立刻感到寂寞,便又无聊地走回房里。他的时间就是这样地浪费了的。觉民虽然和觉慧同住在一个房间里面,但是这几天他一直忙着自己的事情。在家的时候他也很少留在房里,他整天带着书到花园里面去读。他对琴的功课也很关心。觉慧也不去打扰他。

“寂寞啊!”觉慧常常在房里叹息道,他不高兴再读新书报了,这只有使他更感到寂寞。于是他翻出那本搁置了许久的日记本,信笔在上面写了一些字。他的生活正如他在日记本上所描写的那样:

“××日早晨我去给祖父请安。他在书房里面和四叔讲话。他叫四叔写一堂寿屏准备给他的老友冯乐山送去,庆祝冯乐山的六十寿诞,寿序是三叔起草的,祖父已经看过了。四叔唯唯地应着。等四叔出去了,祖父的疲倦的暗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他递了一本线装书给我,一面说:‘你可以拿去仔细读几遍。’我答应一声‘是’,正要走出来,五叔又来了,祖父又叫我站住。五叔把他最近写的诗文交给祖父,请祖父批改。祖父接过那个线装本子,翻了几页,称赞几句,又望望我,说:‘你也要学学你五爸的榜样,在家里学学做诗,做文章。’我怕他多说,连忙答应了几个‘是’,就溜了出来。走过隔壁房门看见陈姨太在房里梳头,我掉过头走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觉得心里畅快许多。不知道什么缘故,在我看来祖父的房间就和衙门差不多。祖父叫我学五叔,我决不会学他。我总觉得五叔是一个伪君子。他专骗祖父一个人。

“祖父方才给我的一本线装书,我看了封面上白纸签条的题名:《刘芷唐先生教孝戒淫浅训》,就觉得头痛,我连看也不要看就把书抛在桌上,一个人到花园里散步去。“在梅林里面看见嫂嫂带着不满四岁的海儿在折花。我看见她的亲切而丰满的面庞,和她的灵活而充满善意的大眼睛,不觉从心底浮起了好感,便说:‘嫂嫂,你这样早!你要梅花,喊鸣凤来折好了,何必要亲自动手?’她把树上的一枝折了下来,望着我笑了笑,说:‘你大哥喜欢梅花,你没有留心到他房里放着几瓶梅花?……我常常给他折的。我怕鸣凤选的不如意,所以总是我自家来折。’她说了又叫海儿给我请安。海儿很聪明,又肯听大人的话,我们都喜欢他。这对我想起了另外的一件事。我说:‘原来大哥爱梅花。’嫂嫂却接着说:‘前几天我还画了一幅梅花帐檐,你一定也看见了的。’我看见她的脸上起了一道薄薄的红云,接着又露出很温和的微笑,两颊上微微现出两个酒窝。她说起‘他’字,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温情。我知道她很爱大哥。但是我的心开始忧郁起来。我想要是她知道大哥为什么特别爱梅花,在大哥的心目中梅花含着什么意思,那么她不晓得会怎样地悲伤呢。

“‘三弟,你好像不快活。我晓得这几天很苦了你。他们把你关在家里,不要你出去。不过现在爷爷的气恐怕早已消了。再过两三天你就可以出去的。你要把心放宽一点。老是愁闷,恐怕会闷出病来。’她亲切地安慰我。我心里想:‘这是为着你,你不知道你所爱的大哥还爱着另一个女人呢!’可是望着她的平静而带同情的面容,我却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要回去了,我还要给你大哥煮蛋。’嫂嫂拿了梅花,一手牵着海儿走了。她还笑着回过头来对我说:‘等一会儿到我房里来下棋,我晓得你一天在家里很闷。’我答应着,我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我觉得我很喜欢她。我想这于大哥是没有什么损害的,因为我爱她犹如她是我的长姐。可是我却不好意思对谁说,甚至对二哥,对我从前很信赖的二哥。

“二哥近来很倾心于琴姐,他已经向我说过。但是听他谈话,他好像还没有向琴姐表示。他近来渐渐地变得奇怪了。他的心完全不在家里。他每天很早就到姑母家去了,连晚饭也不回来吃。我倒有点替他担忧。他的举动总有一天会被那般爱说闲话的人注意到的。那时候会有……

“他近来和我谈话,总是谈到琴姐的事,听他的口气好像琴姐是他一个人所有的。这也不必管。他对于这次学潮一点也不关心,似乎他的世界里面就只有一个琴姐。我看他太高兴了,将来会失败的。但是我并不希望他将来失败。

“我在梅林里踱了许久,二哥来和我谈了一些话。他去了,我还留着,一直到鸣凤来叫我吃饭的时候。

“鸣凤这几天似乎故意躲避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譬如今天,她远远地看见我,唤了一声就转身走了。还是我追上去问她:‘你为什么要躲避我?’她才站住不走了。一双眼睛畏怯地望着我,眼光是很温和的。她埋下头低声说:‘我很怕……我怕太太她们晓得。’我很感动,我把她的头捧起来,微笑地摇头说:‘不要怕,这又不是什么可羞耻的事。爱情是很纯洁的。’我放她去了,我现在才明白了。

“饭后我回到房里把二哥新买来的英文本《复活》翻开读了几十页。我忽然害怕起来。我不能够再读下去了。我怕这本书将来会变成我的写照,虽然我和主人公赖克留道甫的环境差得那么远。我近来很多幻想,我常常想,像我们这样的一个家庭将来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寂寞啊!我们的家庭好像是一个沙漠,又像是一个‘狭的笼’。我需要的是活动,我需要的是生命。在我们家里连一个可以谈话的人也找不到。我坐下来,祖父给我的那本《刘芷唐先生教孝戒淫浅训》还在桌子上。我把它拿在手里翻了几页。全篇的话不过教人怎样做一个奴隶罢了。说来说去总是‘君要臣死,不死不忠,父要子亡,不亡不孝’以及‘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这一类的旧话。我愈看愈气,后来忍不住就把这本薄薄的线装书撕破了,我想撕掉一本,也可以少害几个人。“可是我心里依旧闷得难受,似乎种种不如意的事情都到我的心头来了。房里永远是这样单调,窗外永远是这样阴暗。我恨不得生了翅膀飞出去,然而阴暗的房间把我关住了。我倒在床上,开始呻吟起来。

“‘三弟,过来下棋好吗?’嫂嫂的声音从隔壁的房里传过来。‘好,我就来。’我这样回答她。其实我并不想去下棋,不过我知道嫂嫂的用意无非给我解闷,我不忍拂她的好意,迟疑一下,终于过去了。下棋的时候我很用心,我差不多忘掉了一切。嫂嫂的象棋虽然比大哥下得好,但是不及我,所以我连赢了她三局。她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并没有一点不快活的样子。

“这时何嫂把海儿带了进来。嫂嫂便逗着海儿玩,一面和我闲谈。我在房里闲步走着,我注意到那梅花帐檐。“‘嫂嫂,这幅帐檐倒画得很不错,’我称赞道。我虽然不懂画理,但是我喜欢这幅画,我觉得比她的其余的画都好。

“‘我画得不好,不过这幅画却是我聚精会神画出来的,因为你大哥向我央求过好几回。’嫂嫂说着,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后来她又加上一句:‘本来我也爱梅花。’

“‘是不是因为大哥爱梅花的缘故呢?’我笑着问,这是取笑她的话。

“嫂嫂的脸上微微起了红晕,她带笑地说:‘我现在不告诉你,你将来自然会明白。’

“‘我明白,明白什么呢?’我故意做出不懂的样子问。

“‘你现在嘴硬,你将来接了三弟妹就会明白的。’

“我不回答她的话,我掉过头看别处,方桌上的大瓷瓶和书桌上的小花瓶里都插着梅花。浅红色的花朵似乎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的脑里渐渐地浮起了另一张带着凄哀表情的美丽的面庞。我想向嫂嫂说:‘当心这梅花在分割大哥的爱情呢。’但是我没有勇气说出这句话来。

“‘我好久没有画什么了,这两三年来因为照料海儿,把从前所学的都荒疏了。就是人好像也变俗了,’嫂嫂找出话来说,她的眼里发出光辉,她似乎在回忆过去的生活。

“我想她也许在回忆她的彩虹一般美丽的少女时代的生活罢。我记得嫂嫂初来我家时和现在比起来并没有大的改变,不过现在更大方一点,没有从前那种娇羞的姿态了。

“‘作画本来要看兴致,兴致好的时候作出画来也比较好些。况且这是大哥要你画的,所以画出来特别好,’我说着又把话题转到别的方面去,我问她:‘嫂嫂,你是不是在回想从前在家的时候?’

“嫂嫂点头说:‘嗯,……那时候的事情,现在想起来真像是一场梦。我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和现在情形不同。我除了一个哥哥外,还有一个姐姐,她大我三岁。我们天天在一处学画,学诗。家父那时是广元县的知县。我们就住在衙门里面。我们姊妹住在一间楼房上,推开窗便是一个大坝子,种了些桑树。一清早就有喜鹊在树上叫,把我们早早叫起来。晚上一开窗,月光就照进房里。夜里很清静。家母睡得很早。我们姊妹因为爱月总是睡得晏。我们常常开着窗,一面望月,一面闲谈,不然就学作诗。有时候夜深了,忽然远远送来尖锐的吹哨声,原来是跑文书的人来了。三弟,你晓得那时候紧要的信函公文都是专差送的,到一个驿站就要换一次马,还有别的准备,所以远远地就吹起哨子,叫人早些给他准备好。这种声音夜深听起来很凄凉,我们睡着了,也会被它惊醒,那么一晚上就不能够再闭眼了。后来母亲养蚕,我们给她帮忙,常常夜深我们还起来拿了灯,下楼到蚕房去看桑叶是否稀少。那时我的年纪还很轻,但已经和大人差不多了。那种日子过得真有味。不久辛亥革命一起,家父辞了官回到省城来。我们渐渐长大了。后来家父说我们姊妹的画可以了,便在外面扇庄里拿了些扇子回来叫我们画。我们接连画了许多,得到的酬金,就拿来买些诗集和颜料。后来姐姐出嫁了。我们姊妹感情很好,真正舍不得分手。她出嫁的前一夜,我陪她哭了一夜。她出嫁后不到一年,就因小产死了。据说她的婆婆待她不大好。她本来也有些脾气,在家里的时候,家母事事将就她,在家里娇养惯了,嫁到别人家,当然受不惯苦,忍不得气的。……这些事情现在想起来真和做梦一般。’嫂嫂说到这里,很感伤,眼圈也红了,她便暂时住了口。

“我害怕嫂嫂会落泪,但是我的苯拙的嘴又找不到话来安慰她。我便问道:‘嫂嫂,太亲母和李大哥最近有信来吗?他们都好罢。’她答道:‘多谢你,我哥哥最近来过一封信,说他们都很好,他们一两年内还不能回省城来。’我们又谈了一阵,我就说要温习功课,走出了嫂嫂的房间,又回到自己的房里来。我还想着嫂嫂的话,可是我终于安静下来,把《宝岛》温习了二十几页。我又感到寂寞、烦躁。我丢开书,在房里大步踱着。我想到外面的一切。这种生活我不能过下去了。我觉得在家里到处都是压迫,我应该反抗到底。

“在午饭桌上听见继母对大哥谈起四婶、五婶、陈姨太她们的战略,他们很正经地谈着,我不觉失笑了。饭后天还没有黑尽,我到大哥房里和他谈到孝的问题。他太软弱,他的顾虑太多。我很不满意他,因为他的思想一天一天地回到旧的路上去了。我们正谈得起劲,三婶房里的丫头婉儿来叫大哥去陪张太亲母(三婶的母亲)打牌,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了。我不大高兴地问:‘大哥,你又要去打牌?’他简单地答道:‘陪张太亲母啊。怎么好意思不去?’他就跟着婉儿去了。

“我有两个哥哥:大哥天天打牌,为的是讨别人欢喜;二哥现在天天到姑母家去教琴姐读英文,晚上总不在家。我觉得我应该做一个和他们完全不同的人……

“唉,这生活!这就是我的一天的生活。像这样活下去,我简直在浪费我的青春了。……

“我不能这样屈服,我一定要反抗,反抗祖父的命令,我一定要出去。……”

觉慧的日记本上只写了这一天的日记,他第二天果然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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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7 03:47:27 | 显示全部楼层

旧历新年快来了。这是一年中的第一件大事。除了那些负债过多的人以外,大家都热烈地欢迎这个佳节的到来。但是这个佳节并不是突然跑来的;它一天一天地慢慢走近,每天都带来一些新的气象。整个的城市活动起来了。便是街上往来的行人,也比平日多些。市面上突然出现了许多灯笼、玩具和爆竹,到处可以听见喇叭的声音。

高公馆虽然坐落在一条很清静的街上,但是这个在表面上很平静的绅士家庭也活动起来了。大人们忙着准备过年时候礼节上和生活上需要的各种用品。仆人自然也跟着主子忙,一面还在等待新年的赏钱和娱乐。晚上厨子在厨房里做点心、做年糕;白天各房的女主人,大的和小的都聚在老太爷的房里,有时也在右上房的窗下,或者折金银锭,是预备供奉祖先用的;或者剪纸花(红的和绿的),是预备贴在纸窗上或放在油灯盘上面的。高老太爷还是跟往常一样,白天很少在家。他不是到戏院看戏,就是到老朋友家里打牌。两三年前他和几位老朋友组织了一个九老会:轮流地宴客作乐,或者鉴赏彼此收藏的书画和古玩。觉新和他的三叔克明两人在家里指挥仆人们布置一切,作过年的准备。堂屋里挂了灯彩,两边木板壁上也挂了红缎子绣花屏。高卧在箱子里的历代祖先的画像也拿出来,依次序挂在正中的壁上,享受这一年一度的供奉。

这一年除夕的前一天是高家规定吃年饭的日子。他们又把吃年饭叫做“团年”。这天下午觉慧和觉民一起到觉新的事务所去。他们在“华洋书报流通处”买了几本新杂志,还买了一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翻译小说《前夜》。

他们刚走到觉新的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里面算盘珠子的响声,他们掀起门帘进去。

“你出来了?”觉新看见觉慧进来,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不觉吃惊地问道。

“我这几天都在外面,你还不晓得?”觉慧笑着回答。

“那么,爷爷晓得了怎么办?”觉新现出了为难的样子,但是他仍旧埋下头去拨算盘珠子。

“我管不了这许多,他晓得,我也不怕,”觉慧冷淡地说。觉新又抬头看了觉慧一眼,便不再说话了。他只把眉头皱了皱,继续拨算盘珠子。

“不要紧,爷爷哪儿记得这许多事情?我想他一定早忘记了,”觉民在旁边解释道,他就在窗前那把藤椅上坐下来。觉慧也拿着《前夜》坐在墙边一把椅子上。他随意翻着书页,口里念着:

“爱情是个伟大的字,伟大的感觉……但是你所说的是什么样的爱情呢?

什么样的爱情吗?什么样的爱情都可以。我告诉你,照我的意思看来,所有的爱情,没有什么区别。若是你爱恋……

一心去爱恋。”

觉新和觉民都抬起头带着惊疑的眼光看了他两眼,但是他并不觉得,依旧用同样的调子念下去:

“爱情的热望,幸福的热望,除此而外,再没有什么了!

我们是青年,不是畸人,不是愚人,应当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一股热气在他的身体内直往上冲,他激动得连手也颤抖起来,他不能够再念下去,便把书阖上,端起茶碗大大地喝了几口。

陈剑云从外面走了进来。

“觉慧,你刚才在说什么?你这样起劲,”剑云进来便用他的枯涩的声音问道。

“我在读书,”觉慧答道。他又翻开书,在先前看到的那几页上再念:

“宇宙唤醒我们爱情的需要,可是又不尽力使爱情满足。”

屋子里宁静了片刻,算盘珠子的声音也已经停止了。

“宇宙里有生有死……

爱情里也有死有生。”

“这是什么意思?”剑云低声说,没有人回答他。一种莫名的恐怖在这小小的房间里飞翔,渐渐地压下来。一个共同的感觉苦恼着这四个处境不同的人。

“这样的社会,才有这样的人生!”觉慧觉得沉闷难受,愤愤不平地说。“这种生活简直是在浪费青春,浪费生命!”

这种思想近来不断地折磨他。他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他就有一种渴望:他想做一个跟他的长辈完全不同的人。他跟着做知县的父亲走过了不少高山大水,看见了好些不寻常的景物。他常常梦想着一个人跑到奇异的国土里,干一些不寻常的事业。在父亲的衙门里,他的生活还带了一点奇幻的色彩。可是他一旦回到省城里来,他的生活便更接近于平凡的现实了。在那个时候他对世界开始有了新的认识。在这个大的绅士家庭里单是仆人、轿夫之类的“下人”就有几十个。他们这般人来自四面八方,可是被相同的命运团结在一起。这许多不相识的人,为了微少的工资服侍一些共同的主人,便住下来在一处生活,像一个大家族一样,和平地,甚至亲切地过活着,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旦触怒了主人就不知道第二天怎样生活下去。他们的命运引起了觉慧的同情。他曾在这个环境中度过他的一部分的童年,甚至得到仆人们的敬爱。他常常躺在马房里轿夫的床上,在烟灯旁边,看那个瘦弱的老轿夫一面抽大烟一面叙述青年时代的故事;他常常在马房里和“下人们”围着一堆火席地坐着,听他们叙说剑仙侠客的事迹。那时候他常常梦想:他将来长大成人,要做一个劫富济贫的剑侠,没有家庭,一个人一把剑,到处漂游。后来他进了中学,他的世界又改变了面目。书本和教员们的讲解逐渐地培养了他的爱国主义的热情和改良主义的信仰。他变成了梁任公的带煽动性的文章的爱读者。这时候他爱读的书是《中国魂》和《饮冰室丛著》,他甚至于赞成梁任公在《国民浅训》里所主张的征兵制,还有投笔从戎的心思。可是五四运动突然地给他带来了一个新的世界。在梁任公的主张被打得粉碎之后,他连忙带着极大的热诚去接受新的、而且更激进的学说。他又成了他的大哥所称呼他的,或者可以说嘲笑他的:“人道主义者”。大哥的第一个理由就是他不肯坐轿子。那时候他因为读了《人生真义》和《人生问题发端》等等文章,才第一次想到人生的意义上面。但是最初他所理解的也不过是一些含糊的概念。生活的经验,尤其是最近这些日子里的幽禁的生活,内心的激斗和书籍的阅读,使他的眼界渐渐地宽广了。他开始明白了人生是怎么一回事,做一个人究竟应该怎样。他开始痛恨这种浪费青春、浪费生命的生活。然而他愈憎恨这种生活,便愈发见更多的无形的栅栏立在他的四周,使他不能够把这种生活完全摆脱。

“这种生活真该诅咒!”觉慧想到这里更加烦躁起来。他无意间遇见了觉新的茫然的眼光,连忙掉过头去,又看见剑云的忧郁的、忍受的表情。他转眼去看觉民,觉民埋着头在看书。屋子里是死一般的静寂。他觉得什么东西在咬他的心。他不能忍受地叫起来:

“为什么你们都不说话?……你们,你们都该诅咒!”众人惊讶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缘故大叫。

“为什么要诅咒我们?”觉民阖了书温和地问:“我们跟你一样,都在这个大家庭里面讨生活。”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觉慧依旧愤恨地说。“你们总是忍受,你们一点也不反抗。你们究竟要忍受多久?你们口里说反对旧家庭,实际上你们却拥护旧家庭。你们的思想是新的,你们的行为却是旧的。你们没有胆量!……你们是矛盾的,你们都是矛盾的!”这时候他忘记了他自己也是矛盾的。

“三弟,平静点,你这样吵又有什么好处?做事情总要慢慢地来,”觉民依旧温和地说,“你一个人又能够做什么?你应该晓得大家庭制度的存在有它的经济的和社会的背景。”后一句话是他刚才在杂志上看见的,他很自然地把它说了出来。他又加上一句:“我们的痛苦不见得就比你的小。”

觉慧无意间掉过头,又遇见觉新的眼光,这眼光忧郁地望着他,好像在责备他似的。他埋下头去,翻开手里的书,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又响了:

“弃了他们罢!父亲并没有和我白说:‘我们不是奢侈家,不是贵族,也不是命运和自然的爱子,并且还不是烈士。我们只是劳动者。穿起我们自己的皮制的围裙,在自己的黑暗的工厂里,做自己的工作。让日光照耀在别人身上去!在我们这黯淡的生活里,也有我们自己的骄傲,自己的幸福!’”……

“这一段话简直是在替我写照。可是我自己的骄傲在哪儿?我自己的幸福又在哪儿?”剑云心里这样想。

“幸福?幸福究竟在什么地方?人间果然有所谓幸福吗?”觉新叹息道。

觉慧看了觉新一眼,又埋下头把书页往前面翻过去,翻到有折痕的一页,便高声念着下面的话,好像在答复觉新一般:

“我们是青年,不是畸人,不是愚人,应当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三弟,请你不要念了,”觉新痛苦地哀求道。

“为什么?”觉慧追问。

“你不晓得我心里很难受。我不是青年,我没有青春。我没有幸福,而且也永远不会有幸福,”这几句话在别人说来也许是很愤激的,然而到觉新的口里却只有悲伤的调子。

“难道你没有幸福,就连别人说把幸福争过来的话也不敢听吗?”觉慧对他的大哥这样不客气地说,他很不满意大哥的那种日趋妥协的生活方式。

“唉,你不了解我,你的环境跟我的不同,”觉新推开算盘,叹口气,望着觉慧说;“你说得对,我的确怕听见人提起幸福,正因为我已经没有得到幸福的希望了。我一生就这样完结了。我不反抗,因为我不愿意反抗,我自己愿意做一个牺牲者。……我跟你们一样也做过美妙的梦,可是都被人打破了。我的希望没有一个实现过。我的幸福早就给人剥夺了。我并不怪别人。我是自愿地把担子从爹的肩膀上接过来的。我的痛苦你们不会了解。……我还记得爹病中告诉我的一段话。爹临死的前一天,五妹死了,妈去给她料理殓具。五妹虽然只有六岁,但是这个消息也使在病中的爹伤心。他流着泪握着我的手说:‘新儿,你母亲临死的时候,把你们弟兄姐妹六个人交给我,现在少了一个,我怎样对得起你母亲?’爹说了又哭,并且还说:‘我的病恐怕不会好了,我把继母同弟妹交给你,你好好地替我看顾他们。你的性情我是知道的,你不会使我失望。’我忍不住大声哭起来。爷爷刚刚走过窗子底下,以为爹死了,喘着气走进来。他看见这种情形,就责备我不该引起爹伤心,还安慰爹几句。过后爷爷又把我叫到他的房里,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据实说了。爷爷也流下泪来。他挥手叫我回去好好地服侍病人。这天晚上深夜爹把我叫到床前去笔记遗嘱,妈拿烛台,你们大姐端墨盒。爹说一句我写一句,一面写一面流泪。第二天爹就死了。爹肩膀上的担子就移到我的肩膀上来了。从此以后,我每想到爹病中的话,我就忍不住要流泪,同时我也觉得我除了牺牲外,再也没有别的路。我愿意做一个牺牲者。然而就是这样我也对不起爹,因为我又把你们大姐失掉了……”觉新愈说下去,心里愈难过,眼泪落下来,流进了他的嘴里。他结结巴巴地说到最后竟然俯在桌子上抬不起头来。

觉慧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但是他极力忍住。他抬起头向四面看。他看见剑云拿着手帕在揩眼睛,觉民用杂志遮住了脸。

觉新把脸从桌上抬起来,揩了泪痕,又继续说:

“还有许多事你们都不晓得。我现在又要说老话了。有一年爹被派做大足县的典史,那时我才五岁多,你们都没有出世。爹妈带着我和你们大姐到了那里。当时那一带地方不太平,爹每夜都要出去守城,回来时总在一点钟以后。我们在家里等他回来才睡。那时候我已经被家人称为懂事的人。每夜我嗑着松子或者瓜子一搭一搭地跟妈谈话。妈要我发狠读书,给她争一口气,她又含着眼泪把她嫁到我们家来做媳妇所受的气一一告诉我。我那时候或者陪着她流眼泪,或者把她逗笑了才罢。我说我要发狠读书,只要将来做了八府巡按,妈也就可以扬眉吐气了。我此后果然用功读书。妈才渐渐地把愁肠放开。又过了几个月,省上另委一个人来接爹的事。我们临行时妈又含着眼泪把爹的痛苦一一告诉我。这时妈肚子里头怀着二弟已经有七八个月了。爹很着急,怕她在路上辛苦,但是没有法子,不能不走。回省不到两个月就把二弟你生出来。第二年爹以过班知县的身份进京引见去了。妈在家里日夜焦急地等着,后来三弟你就出世。这时爹在北京因验看被驳,陷居京城,消息传来,爷爷时常发气,家里的人也不时揶揄。妈心里非常难过,只有我和你们大姐在旁边安慰她。她每接到爹的信总要流一两天的眼泪。一直到后来接到爹的信说‘已经引见中秋后回家’,她才深深地叹一口气,算是放了心,可是气已经受够了。总之,妈嫁到我们家里,一直到死,并没有享过福。她那样爱我,期望我,我究竟拿什么来报答她呢?……为了妈我就是牺牲一切,就是把我的前程完全牺牲,我也甘愿。只要使弟妹们长大,好好地做人,替爹妈争口气,我一生的志愿也就实现了。……”

觉新说到这里便从衣袋里摸出手帕揩脸上的泪痕。“大哥,你不要难过,我们了解你,”把脸藏在杂志后面的觉民说。

觉慧让眼泪流了下来,但是他马上又止住了泪。他心里想:“过去的事就让它埋葬了罢!为什么还要挖开过去的坟墓?”但是他却不能不为他的亡故的父母悲伤。

“三弟,你刚才念的话很不错。我不是奢侈家,不是命运和自然的爱子。我只是一个劳动者。我穿着自己的围裙,在自己的黑暗的工厂里,做自己的工作。”觉新渐渐地安静下来,他望着觉慧凄凉地笑了笑,接着又说;“然而我却是一个没有自己的幸福的劳动者,我——”他刚说了一个“我”字,忽然听见窗外的咳嗽声,便现出惊惶的神情,改变了语调低声对觉慧说:“爷爷来了,怎么办?”

觉慧稍微现出吃惊的样子,但是马上又安静了。他淡淡地说:“有什么要紧?他又不会吃人。”

果然高老太爷揭起门帘走了进来,仆人苏福跟在他后面,在门口站住了。房里的四个人都站起来招呼他。觉民还把藤椅让给他坐。

“你们都在这儿!”高老太爷的暗黄色的脸上现出了笑容,大概因为心里高兴,相貌也显得亲切了。他温和地说:“你们可以回去了,今天‘团年’,大家早点回家罢。”他在窗前的藤椅上坐下去。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说:“新儿,我要买点东西,你跟我去看看。”他等觉新应了一声,便推开门帘,举起他那穿棉鞋的脚跨出了门槛。觉新和苏福也跟着出去了。觉民看见祖父出去了,便对着觉慧伸出舌头,笑道:“他果然把你的事忘记了。”

“如果我像大哥那样服从,恐怕会永远关在家里,”觉慧接口说;“其实我已经上当了。爷爷发气,不过是一会儿的事。事情一过,他把什么都忘记了。他哪儿还记得我在家里过那种痛苦的幽禁生活?……我们回去罢,不必等大哥了,横竖他坐轿子回去。我们早些走,免得再碰见爷爷。”

“好罢,”觉民答应了一声,又回头问剑云道:“你走不走?”

“我也要回去,我跟你们一路走。”

三个人一道走了出来。

在路上觉慧很兴奋。他把过去的坟墓又深深地封闭了。他想着:

“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他又为不是大哥的自己十分庆幸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7 下午 03:55:5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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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7 03:47:28 | 显示全部楼层

天黑了。在高家,堂屋里除了一盏刚刚换上一百支烛光灯泡的电灯外,还有一盏悬在中梁上的燃清油的长明灯,一盏煤油大挂灯,和四个绘上人物的玻璃宫灯。各样颜色的灯光,不仅把壁上的画屏和神龛上穿戴清代朝服的高家历代祖先的画像照得非常明亮,连方块砖铺砌的土地的接痕也看得很清楚。

正是吃年饭的时候。两张大圆桌摆在堂屋中间,桌上整齐地放着象牙筷子,和银制的杯匙、碟子。每个碟子下面压着一张红纸条,写上各人的称呼,如“老太爷”“陈姨太”之类。每张桌子旁边各站三个仆人:两个斟酒,一个上菜。各房的女佣、丫头等等也都在旁边伺候。一道菜来。从厨房端到堂屋外面左上房的窗下,放在那张摆着一盏明角灯(又叫做琉璃灯)的方桌上,然后由年纪较大的女佣端进去,递给仆人苏福和赵升,端上桌去。

八碟冷菜和两碟瓜子、杏仁摆上桌子以后,主人们大大小小集在堂屋里面,由高老太爷领头,说声入座,各人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很快地就坐齐了。

上面一桌坐的全是长辈,按次序数下去,是老太爷,陈姨太,大太太周氏,三老爷克明和三太太张氏,四老爷克安和四太太王氏,五老爷克定和五太太沈氏,另外还有一个客人就是觉新们的姑母张太太,恰恰是十个人。下面的一桌坐的是觉新和他的弟妹们,加上觉新的妻子李瑞珏和琴小姐一共是十二个:男的是觉字辈,有长房的觉新,觉民,觉慧,三房的觉英,四房的觉群和觉世;女的是淑字辈,有长房的淑华,三房的淑英,四房的淑芬和五房的淑贞,年纪算淑英最大,十五岁,淑贞十二岁,淑芬最小,只有七岁。这都是照旧历算的。还有三房的觉人和四房的觉先、淑芳,都还太小,不能入座。觉新的孩子海臣是上了桌子的,老太爷希望在这里吃年饭的应当有四代人,所以叫觉新夫妇把海臣也带上桌子来,就让他坐在瑞珏的怀里随便吃一点菜,坐一些时候。老太爷端起酒杯,向四座一看,看见堂屋里挤满了人,到处都是笑脸,知道自己有这样多的子孙,明白他的“四世同堂”的希望已经实现,于是脸上浮出了满足的微笑,喝了一大口酒。他又抬起眼去望下面的一桌,看见年轻的一代人正在欢乐地谈笑吃酒。这里在叫“拿酒来!”那里在叫“先给我斟!”都是新鲜的、清脆的声音。两个仆人袁成和文德拿着小酒壶四处跑。“你们少吃点酒,看吃醉了!还是多吃菜罢!”老太爷带笑地叫起来。他听见那张桌上的觉新的应声,不觉又端起酒杯,带着愉快、轻松的心情呷了一口酒。这时桌子上的酒杯都举了起来,但是又随着老太爷的杯子放回到桌上。在这张桌上除了老太爷外,大家端端正正地坐着。老太爷举筷,大家跟着举筷,他的筷子放下,大家的筷子也跟着放下。偶尔有一两个人谈话,都是短短的两三句。略带酒意的老太爷觉察到这种情形,便说:“你们不要这样拘束,大家有说有笑才好。你们看他们那一桌多热闹。我们这一桌清清静静的。都是自家人,不要拘束啊。”他举起酒杯,把杯里的余酒喝完,又说:“你们看,我今晚上这样高兴!”他又含笑对克定说:“你年轻,团年多吃两杯,也不要紧。”他吩咐李贵和高忠:“你们多给姑太太、老爷、太太们斟酒嘛!”老太爷的这种不寻常的高兴给这张桌子上带来一点生气,于是克安和克定、王氏和陈姨太先后搳起拳来,大口地喝着酒,筷子也动得勤了。

老太爷看见眼前许多兴奋的发红的脸,听见搳拳行令的欢笑声,心里更快活,又把刚才斟满的一杯酒端起,微微呷了一口。过去的事开始来到他的心头。他想:他从前怎样苦学出身,得到功名,做了多年的官,造就了这一份大家业,广置了田产,修建了房屋,又生了这些儿女和这许多孙儿、孙女和重孙。一家人读书知礼,事事如意,像这样兴盛、发达下去,再过一两代他们高家不知道会变成一个怎样繁盛的大家庭。……他这样想着,不觉得意地微笑了,又喝了一大口酒,便把酒杯放下说:“我不吃了,我吃了两杯酒就会醉的。你们多吃点不要紧。”他又吩咐:“多给姑太太、老爷、太太们斟酒。”

在下面一桌,在年轻一代人的席上,的确如祖父所说,是热闹多了。筷子的往来差不多没有停止过。一盆菜端上来,不多几时就只剩下了空盆,年纪较小的觉群和觉世因为挟菜不方便,便跪在椅子上,放下筷子,换了调羹来使用。

“像这样子抢菜是不行的,我们抢不过你们男子家。你们看爷爷他们那一桌多斯文,你们吃得这样快,哪儿还像在吃年饭!”觉新的妻子李瑞珏笑着说,她已经把海臣放下去叫何嫂带到外面去了。

四房的仆人赵升刚刚端上来一盆烩鲍鱼片,十三岁的觉英挟了一块放在嘴里,他听见瑞珏的话便笑起来,连忙放下筷子说:“大嫂说得真可怜!我们不要吃了,多少剩一点给她罢。”于是全桌的人都放下筷子笑了。坐在瑞珏的斜对面的觉慧便站起来把盆子往她面前一推,笑着说:“大嫂,这一盆就请你一个人吃。”

瑞珏看见一桌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脸上,不觉微微红了脸,把盆子向觉慧面前一推说:“多谢你这番好意。不过我自来不喜欢海味,还是请你代吃罢。”

“不行!不能代。你不吃,要罚酒,”觉慧站起来说道。

“好,大嫂该罚酒,”大家附和着说。

瑞珏等到众人的声音静下去以后,才慢慢辩解地说:“我为什么该罚酒?你们高兴吃酒,不如另外想一个吃酒的办法。我们还是行酒令罢。”

“好,我赞成,”觉新首先附和道。

“行什么令?”坐在瑞珏下边的琴问道。

“我房里有签。喊鸣凤把签筒拿来罢,”瑞珏这样提议。

“我想不必去拿签筒,就行个简单的令好了,”觉民表示他的意见。

“那么就行飞花令,”琴抢着说。

“我不来,”八岁的觉群嚷道。

“我也不会,”淑芬像大人似地正经地说。

“哪个要你们来!好,五弟、六妹、六弟都不算。我们九个人来,”瑞珏接口道。

这时觉慧把一根筷子落在地上,袁成连忙拾起揩干净送来。他接了放在桌上,正要说话,看见众人都赞成琴的提议,也就不开口了。

“那么让我先说。三表弟,你先吃酒!”琴一面说,一面望着觉慧微笑。

“为什么该我吃酒?你连什么也没有说,”觉慧用手盖着酒杯。

“你不管,你只管吃酒好了。……我说的是‘出门俱是看花人’。你看是不是该你吃酒!”

众人依次序数过去,中间除开淑芬、觉世、觉群三个不算,数到花字恰是觉慧,于是都叫起来:“该你吃酒。”

“你们作弄我。我不吃!”觉慧摇头说。

“不行,三弟,你非吃不可。酒令严如军令,是不能违抗的,”瑞珏催促道。

觉慧只得喝了一大口酒。他的脸上立刻现出了笑容,他得意地对琴说:“现在该你吃酒了。——春风桃李花开日。”从觉慧数起,数到第五个果然是琴。于是琴默默地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说了一句“桃花乱落如红雨”,该坐在她下边的淑英吃酒。淑英说一句“落花时节又逢君”,又该下边的淑华吃酒。淑华想了想,说了一句“若待上林花似锦”,数下去,除开淑芬、觉群等三人不算,数过淑贞、觉英、觉慧,恰恰数到觉民。于是觉民吃了酒,说了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接着觉新吃了酒,说句“赏花归去马蹄香”,该瑞珏吃酒。瑞珏说:“去年花里逢君别,”又该淑英接下去,淑英吃了酒顺口说:“今日花开又一年。”这时轮到淑贞了。淑贞带羞地呷了一小口酒,勉强说了一句:“牧童遥指杏花村。”数下去又该瑞珏吃酒,瑞珏笑了笑,说了一句“东风无力百花残”,该觉英吃酒。觉英端起杯子把里面的余酒吃光了,冲口说出一句“感时花溅泪”。

“不行!不行!五言诗不算数。另外说一句,”瑞珏不依地说。淑华在旁边附和着。但是觉英一定不肯重说。觉慧不耐烦地嚷起来:

“不要行这个酒令了。你们总喜欢拣些感伤的诗句来说,叫人听了不痛快。我说不如行急口令痛快得多。”

“好,我第一个赞成,我就做九纹龙史进,”觉英拍手说,他觉得这是解围的妙法。

急口令终于采用了。瑞珏被推举为令官,在各人认定了自己充当什么人以后,便由令官发问:“什么人会吃酒?”

“豹子头会吃酒,”琴接口道。

“林冲不会吃酒,”做林冲的觉民连忙说。

“什么人会吃酒?”琴接看追问道。

“九纹龙会吃酒,”觉民急急回答。

“史进不会吃酒,”觉英马上接下去。

“什么人会吃酒?”觉民追问道。

“行者会吃酒,”这是觉英的回答。

“武松不会吃酒,”做武松的是觉慧。

“什么人会吃酒?”觉英逼着问道。

“玉麒麟会吃酒,”觉慧一口气说了出来。

“卢俊义不会吃酒,”琴正喝茶,连忙把一口茶吐在地上笑答道。

“什么人会吃酒?”觉慧望着她带笑地追问。

“小旋风会吃酒,”琴望着瑞珏回答道。

“柴进不会吃酒,”瑞珏不慌不忙地接口说。

“什么人会吃酒?”琴一面笑,一面问。

“母夜叉会吃酒,”瑞珏指着觉新正经地回答。

于是满座笑了起来。做母夜叉孙二娘的是觉新,他为了逗引弟妹们发笑,便拣了这个绰号,现在由他的妻子的口里说出来,更引人发笑了。觉新含笑地说:“孙二娘不会吃酒。”他不等瑞珏发问,连忙说:“智多星会吃酒。”

“吴用不会吃酒,”淑英接口说。

“什么人会吃酒?”觉新连忙问道。

“大嫂会吃酒,”淑英不加思索地回答。

满座都笑起来。众人异口同声地叫着:“罚!罚!”淑英只得认错,叫仆人换了一杯热酒,举起杯子呷了一口。众人又继续说下去,愈说愈快,而受罚的人也愈多。愿吃酒的就吃酒,不能吃酒的就用茶代替,他们这些青年男女痛快地笑着,忘记一切地笑着,一直到散席的时候。

散席后大部分的人都有一点醉意。琴跟着她的母亲回家了。本来觉民、觉慧、淑英、淑华几个人曾经怂恿他们的母亲把琴留在这里过新年,但是张太太说家里有事情,终于把琴带回去了。瑞珏要回房去照料海臣。觉新、觉民和淑华都喝多了酒想回屋去睡。这样大家都没有兴致,各人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于是这样一所大公馆又显得很冷静了。堂屋里只剩下几个仆人和女佣在收拾,打扫。

觉慧也有酒意。他觉得脸上发烧,心里发热。他不想睡觉。外面万马奔腾似的爆竹声送进他的耳里。他在房里坐不住,便信步走出去。大厅上冷清清地放着几乘轿子。三四个轿夫坐在门房的门槛上低声闲谈。隔壁几家公馆里的鞭炮声响得更密了。他在大厅上立了一会儿,便往外面走去。他刚走到大门口,鞭炮声停止了,偶尔有一两个散炮在响,到处都是硫磺气味。大门口依旧悬着一对大的红纸灯笼,里面虽然插着正在燃烧的蜡烛,也不过在地上投下朦胧的红色的光,和一些模糊的影子。

街上是一片静寂。爆裂了的鞭炮的残骸凌乱地躺在街心,发散它们的最后的热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低微的哭声。

“什么人在哭?在这万家欢乐的时候会有人在哭?”觉慧的酒意渐渐消失了,他惊疑地想着。他用眼光仔细地向四面找寻,在右边那口大石缸旁边看见了一团黑影。他带着好奇心走过去。

一个讨饭的小孩,穿着一件又脏又破的布衣,靠着石缸低声在哭。他埋着头,飘蓬的头发散落在水面上。小孩听见脚步声便抬起头来看觉慧。觉慧看不清楚小孩的脸。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都不说话。觉慧只听见他自己的急促的呼吸和小孩的低微的哭声。

好像有人泼了一瓢冷水在觉慧的脸上。他清楚地听见银圆在衣袋里响。一种奇怪的、似乎从来不曾有过的感情控制了他。他摸出两个半元的银币,放在小孩的润湿的手里,忘了自己地说:“你拿去罢,去找一个暖和的地方。这儿很冷。……这儿冷得很。你看你抖得这样厉害。你拿去买点热的饮食吃也好。”

他说完,并不等小孩回答就大步走进公馆里去。他好像做了什么不可告诉人的事一样,连忙逃走了。他走过大门内的天井,黑暗中忽然现出他的大哥的带嘲笑的脸,口里说:“人道主义者。”但是这张脸马上又不见了。他走进二门向大厅走去的时候,静寂中好像有人在他的耳边大声说:“你以为你这样做,你就可以把社会的面目改变吗?你以为你这样做,你就可以使那个小孩一生免掉冻饿吗?……你,你这个伪善的人道主义者!”

他恐怖地蒙住耳朵向里面走去,他走进自己的房里,颓然地倒在床上,接连地自语道:“我吃醉了,吃醉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7 下午 03:59:36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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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7 03:48: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天是旧历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早晨,觉慧醒得很迟,他睁开眼睛,阳光已经从窗户射进来,把房间照得十分明亮。觉民站在床前含笑地望着他,说:

“你看,你昨晚上怎么睡的?”

觉慧朝自己身上一看,原来一条棉被压着自己的半个身子。他把棉被掀开,才知道昨夜他没有脱衣服就胡乱地倒在床上睡了。他对觉民笑了笑,便翻身坐起来,觉得阳光刺痛眼睛,用手揉了两下。伺候他们弟兄的老黄妈正捧着面盆走进房来。

“昨晚上吃了那么多酒,醉得连衣裳也没有脱就睡了,这样的冷天,很容易着凉。我来给你盖了铺盖。你直伸伸地倒在床上,睡得真香,睡到今天这个时候才起来!”黄妈一个人咕噜地说,不过她的满是皱纹的脸上还带着笑容。她常常责备他们,犹如母亲责备儿子。他们知道她的脾气,又知道她真心爱护他们,所以兄弟两个都喜欢她。

觉民微笑着,觉慧也忍不住笑了。

“黄妈,你真多嘴。吃年饭的时候大家高高兴兴,多吃几杯酒又有什么要紧?啊,我记起来了,昨晚上你站在我旁边老是睁着眼睛凶神恶煞地望着我,弄得我好没趣!逢年过节,你也该把我们放松一点。你比太太还厉害,太太并不怎样管我们,”觉慧带笑地抱怨道,他故意跟她开玩笑。

“就是因为太太不大管你们,我才来管你们!”黄妈正在铺床。听见觉慧的最后一句话便回过头来对他说。“我今年五十几岁了。我在公馆里头做了十多年,我亲眼看见你们长大。我服侍你们十多年。你们也看得起我,从来没有骂过我一句半句。我本来老早就想回家去,不过我放心不下。我在公馆里头什么事都看见过。现在真不比从前。我常常想,还是趁早走罢,清水住过了,还来住浑水,太不值得。可是我又舍不得你们。我走了,没有人来照料你们。你们真是两位好少爷,跟过世的太太一样。要是太太还在,看见你们长大了,该多喜欢!还有我们少奶奶,公馆里哪个不喜欢她?你们也要对她好啊!我想太太在天上会好好保佑你们,将来书读好了,做大官,那时节连我这个老婆子也有脸面!”

“如果真正做了大官,恐怕就会把你这个老婆子忘在九霄云外了,哪儿还记得起你?”觉慧笑道。

“你们不会的。我又不想你们给我什么好处。只要你们读书成名,我就放心了,”她诚恳地说,一双慈祥的眼睛爱怜地望着他们。

“黄妈,我们不会忘记你,”觉民说着,便走去用手拍她的肩头。她对他笑了笑,便端了面盆往门外走,刚要跨过门槛,还回过头来说:“今天不要再吃酒了。”

“少吃一点也不要紧,”觉慧笑着说,但是她已经走出房间听不见了。

“她真好,像她这样的好人在‘底下人’中间实在少见,”觉民看见黄妈去了以后,不觉感动地称赞道。

“这真是你的大发见了:原来‘底下人’跟主人一样也有感情,有良心,”觉慧讥讽地说。

觉民知道觉慧在讥笑他,便不作声了。他提起脚往外面走。

“又到姑妈家去吗?”觉慧在后面大声问。

觉民刚跨出门槛,听见觉慧在问,便回过头看他一眼,好像在责备他,但依旧温和地答道:“不,我到花园里走走,你也去吗?”觉慧点着头,便跟着觉民走出来。他们走过觉新的房门口,听见四房的婢女倩儿在里面唤“大少爷”。他们也没有注意,便直往花园走去。

“我们还是往右边走罢,我晓得爷爷在梅林里头,”他们刚走进月洞门,觉民这样说,就往右边走去。右边是一带曲折的回廊,靠里是粉白的墙壁,上面嵌了一些大理石的画屏,再过去还有几扇窗户,那是外客厅的;外边是一带石栏杆。栏杆外有一座大的假山,还有一个长条的天井,平时种了些花草;又有一个花台,上面几株牡丹的枯枝勇敢地立在寒冷的空气中,每根枝头上都包扎着棉花。

“要这样才好。虽然是枯枝,在寒风里一点儿也不打颤。我们正应该学它的榜样。不要像那小草,霜一来就倒下去枯萎了!”觉慧望着花台发出这样的赞语。

“你又在发议论了,”觉民笑着说;“牡丹虽然这样熬过了冬天,发了叶,开了花,然而结果还是逃不掉爷爷的一把剪刀。”

“这有什么要紧呢?第二年还不是照样地开出新的花朵!”觉慧热烈地回答道。他们又往前面走了。

他们出了回廊,下了石阶,便走进一个天井。天井里堆了一些怪石,高的,低的,做成各种形状,有的像躬腰的老人,有的像咆哮的狮子,有的像长颈的白鹤。他们绕着怪石向前走去,上了石阶,前面却是一带竹篱,中间留了一道小门,刚够一个人出入。他们在门前只看见一片竹林,似乎并没有路,进了这道门,却发见竹林中间有一条羊肠小径。快走完竹林,他们便听见淙淙的水声,原来竹林尽处有一道小溪,水从假山上流下来,很清澈,人可以看见水下面的石子和落叶。一道木桥把他们引到对岸。他们过了桥又走入一个天井。天井中间有一座茅草搭的凉亭。亭前有几株桂树和茶花。穿过这凉亭又是一堵粉白墙壁,左角有一道小门,他们刚转弯,一阵波涛的声音突然送入耳里。

他们被引入一带曲折的迷阵似的栏杆,他们弯来弯去走了许久才走出了这个迷阵。前面是一个大坝子,种了许多株高大的松树。松林里就只有风声。他们走到中途,看见右边一处松树比较稀疏,一角红漆的楼窗隐约地现出来。他们走出了松林。前面是一片白亮亮的湖水,湖水好像一弯新月,围抱着对岸,人立在这里望得见湖心亭和弯曲的桥。

他们在湖畔立了一会儿,望着微微波动的水面。觉慧还脱不了孩子气,他拾了几块石子往对面掷去。他想把石子掷到对岸,但是石子到了湖心便落下去了。觉民也拾了两三块石子来掷,也掷不过去。虽然湖水在这一段比较窄些,但是离对岸究竟远,石子达不到。

“好,不要丢石头了。我们还是到对面去找个地方坐坐,”觉民劝阻觉慧道。两个人便走上窄小的圆拱桥,到了对岸。

他们下了桥,前面是一尺多宽的草地,走上石阶,那里有一个大天井,天井里种了几株玉兰树,中间有一条碎石子铺的路,两旁放了八个绿色的瓷凳,再走上一道石阶就到了那所新近油漆过的楼房,除了瓦,全是朱红色,看起来倒鲜艳夺目。檐下挂了一块匾额,上面三个黑色的隶书大字:“晚香楼”。

觉民在瓷凳上坐下来,抬起头去看楼前祖父亲笔写的匾额。

觉慧一个人在阶上闲步。他望着坐在瓷凳上的哥哥微笑,后来又说:“我们到后面山上去罢。”

“多歇一会儿再说,”觉民坐了下去,就不肯起来,他顺口推辞道。

“也好,那么我到里头去看看,”觉慧说着便推开门进去。里面的字画和陈设,他素来就不注意,只略略望了望,他就转到后面,登了楼梯到上面去了。

楼上原来有人。那是觉新。他无力地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人显得很憔悴。

“怎么?大哥,你睡在这儿!一个人,静悄悄的!”觉慧惊愕地叫起来。

觉新睁开眼睛,看了看觉慧,勉强笑道:“我想躲在这儿休息一会儿。这几天太累了。在自己房里真没有法子安静,这件事要来找你,那件事也要来找你。今晚上又要熬个通夜,还是趁早休息一会儿,免得到时候支持不住。”

“刚才倩儿在找你,不晓得有什么事情,”觉慧说。

“你没有告诉她我在这儿吧?”觉新连忙问道。

“没有。我没有看见她,就只听见她在你屋里喊你。”

“好,”觉新放心地说,“我晓得一定是四爸喊我去给他办事情,躲过了也好。”

觉慧想,大哥的战略现在改变了。但是他马上又起了一个疑问:像大哥这样地使用战略应付环境敷衍下去,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大哥,你昨晚上吃了不少的酒。你近来爱吃酒,你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你的身体并不太好,何苦这样拚命吃酒,吃酒并没有好处!”觉慧想起了这件事便正言规劝他的大哥。他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的人。

“你时常笑我的战略,这也就是我的一个战略,”觉新坐起来,苦笑道。“现实压得我太难受了。吃了酒,吃醉了倒觉得日子容易过了。”他停了一下,又说:“我承认自己是个懦夫。我不敢面对生活,我没有勇气。我只好让自己变得糊涂点,可以在遗忘中过日子。”

觉慧痛苦地想道:一个人承认自己是懦夫,这还有什么办法?他开始怜悯觉新,过后又同情觉新。他本来还想说几句话安慰他的大哥,但是又害怕会引出觉新的更不愉快的话,便住了嘴,打算走下楼去。

“三弟,你不要走,”觉慧被觉新唤住了;觉新正经地说:

“我还有话问你。”

觉慧走回到觉新的面前。觉新望着他,问道:“你看见过梅表姐没有?”

“梅表姐?你怎么晓得她上省来了?”觉慧惊讶地问,他想不到觉新会发出这样的问话。“我没有看见她,琴姐见过的。”

觉新点了点头,说:“我已经看见她了。这是好几天以前的事情,就在商业场里头,在新发祥门口。”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似乎在回想当时的情景。觉慧站在他的面前,不作声,只是望着他的脸,想从他的脸上知道他的心情,知道他这个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跟大姨妈一起出来的。大姨妈在铺子里头跟人讲话。

她在店门口看衣料。我一眼就看见了她,我几乎要叫出声来。她抬起头也看见了我。她似招呼非招呼地点了点头,又把脸向里头看,我跟着她的脸看去,才看见大姨妈在里头。我不敢走近她身边,我只好远远地站着看她。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把我看了好一会儿。我看见她的嘴唇微微在动,我想她也许要说什么话,谁知道她把头一掉,一句话也不说就走进去了,也不再回头看我一眼。”

一阵孩子的笑声闯进楼房里来,但是又静下去了。觉新停了片刻又说下去:

“这一次的见面把过去的事情都给我唤起来了。我本来已经忘记了她这个人,你嫂嫂对我是再好不过的,我也很喜欢你嫂嫂。然而现在梅回来了,她使我记起了从前的一切。你说我怎么能够不想她?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是忘不了她的。我很愿意知道她如今的心情。我想她也许会怨恨我,是我负了她。我晓得她嫁了人,又守了寡,回到娘家来跟着大姨妈过活……”他停了停,脸上现出了痛苦和悔恨的表情。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她不会怨恨你。过了这许久,又经过了这样的变化,谁都会把过去的事忘记的。我不晓得你为什么要拿过去的事情苦你自己!过去的事情,应该深深埋葬起来。我们只应该看现在,想将来。而且梅表姐也许早就把你忘记了,”觉慧说到最后一句话,心里也明白自己是在说谎。

“你不明白,”觉新摇摇头说,“她怎么能够忘记过去的事情?她们女人家最容易记起旧事。如果她的环境好一点,她有一个体贴她的丈夫,那么她也许可以忘记一些,我也就可以放心了。然而命运偏偏作弄她,使她青年居孀,陪着那个顽固的母亲,过那种尼姑庵式的生活。你想我怎么能够安心,我又怎么能够忘记她!但是我多想到她,我又觉得我对不起你嫂嫂。你嫂嫂那样爱我,我还要爱别人。像这样过下去,我会害了两个女人。你想我怎么能够宽恕自己?……现实太痛苦了。我想把我的脑筋弄得糊涂一点,所以我近来常常吃酒。你不晓得,我常常背着人哭,自然在人前我不会哭的。而且酒在短时间以后就失去了它那种麻醉的效力,痛悔便跟着来了,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懦弱到这步田地,我恨我自己!”

觉慧起初想责备觉新:“这都是你自己找来的。你当初为什么不反抗,不把你自己的意见说出来?现在是咎有应得!”但是看见觉新的比流泪更可悲的痛苦的表情,他觉得现在没有理由责备觉新了。他半怜悯半安慰地劝道:“这也有办法解决。只要将来梅表姐另外爱上人,再嫁出去,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觉新摇摇头苦笑道:“这是做不到的。你真是读新书入了迷。你不睁开眼睛去看看现实的环境。你以为在她那种家庭里,这样的事是可能的吗?不说她的母亲不答应,就是她自己也绝不会有这种想法。”

觉慧似乎没有话可说了,他觉得也没有跟觉新争辩的必要。如今在思想上他跟他的大哥是离得愈远了。他的确不能够了解觉新。他想,这样的事既然是正当的,为什么不可以做呢?为了现实的可以改变的环境,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这样的牺牲是不必要的,对谁都没有好处,不过把旧家庭的寿命多延长几时罢了。梅表姐为什么不可以再嫁?大哥既然爱她,为什么又要娶现在的大嫂?娶了大嫂以后为什么又依然想着梅表姐?这一切他似乎了解,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他的确不能够了解了。这个大家庭里面的一切简直是一个复杂的结,他这颗直率的、热烈的青年的心无法把它解开。他站在大哥的面前,看着大哥的带痛苦表情的脸,一个可怕的思想突然来袭击他的心。这个可悲的真实就是:这般人是没有希望了,是无可挽救的了。给他们带来新的思想,使他们睁开眼睛看见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不过是增加他们的痛苦罢了,这正像使死尸站起来看见自己的腐烂一样。

这个令人痛苦的真实折磨着他的青年的心。他似乎明白了这一切,而且将来的更不愉快的结果也预言似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了。他仿佛看见在他的大哥,在他们这般人的面前横着一道深渊,但是他们竟然毫不迟疑地向着它走去,好像不知道一样。事实上不知道也好,因为他们已经是无可挽救的了。他自己的处境是这样的:他眼看着他们向那个深渊走去,却无法援救他们。这是多么痛苦的事!想到这里,他自己也变得忧郁了。他似乎走进了一条窄巷,找不到一个出路。外面的笑声接连地传到他的耳边,好像在讥笑他。

“算了罢,小小的脑筋里哪儿装得下这么多的事情!只要我自己好好地做一个人就行了。”这样想着,似乎找到了最好的解决办法,他不再去想这些事情了。他信步走到窗前,把头伸出窗外去望,看见觉英、觉群和淑英、淑华、淑贞、淑芬几姊妹在阶上踢毽子,觉民也加入在里面踢。

“怎么你们都来了?”觉慧笑着大声问。“还没有开饭吗?”

淑华正在下面踢毽子,一面踢一面数着。她听见觉慧的声音,吃了一惊,本能地抬起头一看,接着连忙用脚去钩毽子,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毽子“塔”的一声落在地上,刚刚踢到一百四十五下。

在旁边帮忙数着正数得不耐烦的觉民兄妹看见毽子落了,便齐声欢呼起来。淑华气得不住地顿脚,一定要觉慧赔偿。

“为什么该我赔?我并没有跟你说话,”觉慧笑答道,他转身离开了窗前,预备走下楼去。

他刚转过身子,便看见觉新不在这里了,同时还听见楼梯在响。他慢慢地走到楼梯口,踏着楼梯走下去。

他在楼梯上还听见觉新在下面说话的声音,等他到了下面,觉新已经在那里踢毽子了。

“现在快要开饭了,你们还在这儿踢毽子,又惹得佣人们到处找,”觉慧说。

“还早嘞!爷爷吩咐过今天饭开晏一点,昨晚上大家吃多了酒,今天起得晏些,”淑华抢着回答,她说了便又去数觉新踢了多少下毽子。

“三哥,你不来踢吗?”孩子似的觉英抬起头对觉慧做一个怪脸,笑问道。

觉慧正要答话,就被淑华抢先说了:“他不会踢,他踢不到十下!”她这样地嘲笑了觉慧,好像报复了先前落毽子的仇,她的圆圆的粉脸上现出了得意的笑容。

这时觉新已经落了毽子,应该由淑英接着踢。淑英显出来是一个踢毽子的能手,她一开始便吸住了众人的目光。她不快不慢地踢着,口里数着数目,一只手拉住自己背后的发辫,身子很有规律地动着。毽子变成了很听话的东西,它只是在她的脚边跳上跳下。好像她的脚上有吸力似的,毽子落下来,总落在她的脚上。她踢了许久,还是离原地方不远。众人一面替她数着,一面带着羡慕的眼光看她踢。谁都希望她马上踢落毽子,然而事实上她愈踢下去,毽子愈不肯离开她的脚,好像她一个人永远不会把毽子踢落了。于是众人又在旁边抱怨起来,甚至有人发出声音来扰乱她的注意。觉慧坐在天井里一个瓷凳上,他旁观着这场竞争,并不发言。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不参加他们的笑乐,而且甚至带着羡慕的眼光看他们。他第一次感到不熟悉各种游戏的可悲了。

但这也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孤寂突然袭来,却又很快地去了。他平静地、而且还感到兴趣地看着这个游戏怎样进行。

淑英的脚尖上的毽子终于落了,又轮着淑贞踢。这个十二岁的女孩吃力地舞动着她那双穿着红缎绣花鞋的小脚。这双畸形的脚以它们的娇弱的样子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觉慧和别的人一样也曾经注意过这双在公馆里出名的小脚,但是它们并不曾博得他的怜爱。在他看来这双小脚就像大门墙壁的枪弹痕,它们给他唤起了一段痛苦的回忆。于是淑贞的因缠脚而发出的哀泣声又越过那些年代而回到他的耳里来了。

然而在眼前分明地站着她。依旧是那双博得一部分人怜爱的小脚,依旧是那双用她的痛苦与血泪换来的小脚。可是她如今却忘记一切地在这里欢笑了,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悲哀的痕迹。这是一张天真、愉快的少女的面庞,脸上没有一点凄哀的表情。“也许是她的年纪太小,自己还不了解罢,”这样想着,觉慧无意间又把眼光落在觉新的脸上,他在这张脸上寻找什么东西。

觉新带笑地跟站在旁边的淑英说话。淑英露出嗔怒的样子,要拧觉新的膀子,觉新便跑到阶下,淑英跟着追来。觉新绕着玉兰树跑了两转。淑英在后面追不上,气了,要拾土块来掷他。他便跳下石阶到了草地上,预备过桥去。

“不要跑,我不追你了。你回来罢,”淑英立在一株玉兰树下高声叫道。

觉新已经在桥头站住了。他望着淑英笑,接连吐了几口气。

“大哥,快来,现在该你踢毽子了,”淑英又说。觉新还是立着不动。

“好,由你去罢,少你一个也不要紧,”淑英装出生气的样子说了,便转过身走回到楼前石阶上。

她刚刚转过身子,觉新便走了回来。他轻轻地下着脚步,忍住笑,走过天井,走到阶下。淑英立在阶上,背向着外面,辫子垂下来。他把她的辫子捏住,却被淑芬看见了,她笑着叫声:“二姐,背后有人!”淑英连忙掉过头去看,他已经在她的辫子上插了一根小树枝。淑英拉过辫子把树枝拔出来丢在地上。众人高兴地笑起来。

觉慧默默地旁观着这一切,他也忍不住笑了。然而同时他又不能够压下另外一种思想。他想,人原来是这样健忘的,同样的一个人在短短的时间内竟然变换了两个面目。过后他又想,大概正因为这样健忘,所以才能够在痛苦中生活下去罢。他这样想着,对于刚刚掘开过去的坟墓而又马上忘记一切的大哥,也有了暂时的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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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7 03:48:4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天,天刚黑,爆竹声便接连地响起来,甚至在许多地方同时燃放。这条清静的街道现在非常热闹了。一片鞭炮的响声把石板地也震动了,四面八方都是这同样的声音,人分辨不出它们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声音是那么急,那么响亮,就像万马奔腾,怒潮狂涌一样。

在高家,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齐集在堂屋里面,全换上了新衣服,太太们还系上了裙子。跟往常敬神的时候一样,男的站在左边,女的站在右边,两边各站了一大堆人。堂屋里,灯烛燃得跟白天一样地明亮,正中两扇正门大开。神龛下放着长方形的大供桌,挂上了红绒桌帷。供桌前面放了一个火盆架子,火盆里燃着熊熊的火。几十个“炭圆”山也似地堆得高高的,烧成了鲜红的圆球。有人放了两三根柏枝在火上,柏枝烧得吱吱地叫,并且发出刺眼触鼻的烟雾。地上铺了一张大幅的深黄色毡子,上面随处放了些绿色的柏枝。火盆前面另外铺上一个大拜垫,上面再盖了一张红绒毡。

供桌上放着一对大烛台和一个大香炉,朝里的一面和左右两面靠边放了许多小酒杯,至于酒杯的数目,全家只有几个人知道。主持这个典礼的是克明,因为高老太爷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便把这些事情交给儿子去做,自己等到一切预备好了才出来给祖宗行礼,受儿孙们的拜贺。穿着长袍马褂的克明和克安每人提了一把酒壶慢慢地把绍兴酒向小杯里斟。酒斟好了,香炉里的香也插上了。于是克明走进右上房去请老太爷出来行礼。

老太爷一出现,全个堂屋立刻肃静了。克明发出了燃放鞭炮的命令,三房的仆人文德在旁边应了一声急急走出去,走到大开的中门前高声叫道:“放炮!”于是火光一亮,鞭炮突然响起来。女的从侧门避了出去。男的走到供桌前,背向着供桌,由老太爷开始,朝外面叩起头来,说是敬天地,接着克明三弟兄排成一行叩了头。觉新刚拈了香从外面把灶神接进来送回到厨房里去,然后回到堂屋里来。他来得正好,便领着觉民、觉慧、觉英、觉群、觉世五个兄弟排成次序行了礼。于是众人转过身子面对神龛站着。躲在门外偷看的女眷们也连忙走了进来。

依旧是由老太爷开始向祖宗叩头。老太爷叩了头就进房去了。接着是大太太周氏,其次是克明,再其次是三太太张氏,这样下去,五太太沈氏之后又是陈姨太,这些人从容不迫地叩了头,花费了半点钟以上的时间。然后轮到觉新这一代人,先由觉新领着五个兄弟叩了头,他们叩得最多,一共是九个,像这样地行礼,每年只有一次,所以大家并不熟练,不能够很整齐地一同跪下去,一同站起来。举动较迟缓的觉群和觉世刚刚跪下去,来不及叩三下,别人就站起来了,便只得慌忙站起,而别的人又已经跪下去了。这样惹得众人在旁边笑,他们的母亲四太太王氏也在旁边不住地催促他们。在笑声中九个头很快地就叩完了。他们到底是年轻人,跟他们的长辈不同。接着瑞珏又领着淑英、淑华、淑贞、淑芬四姊妹到红毡上去行礼。她们的举动自然慢一点,却比较整齐多了。淑芬年纪虽然小,但是举动也还灵活。她们行完礼,瑞珏又牵了海臣到红毡上去叩头。

几个仆人过来取走了拜垫,把红毡铺开。克明又进去请了老太爷出来,先是克明一辈的儿子和媳妇朝着他排成一字形,跪下去叩头请安,然后是觉字辈和淑字辈的孙儿、孙女给他拜贺。他笑容满面地受了礼,便走进自己的屋里去了。老太爷进去以后,堂屋里显得更热闹了。克字辈的人由周氏领头,围成一个半圆形,在红毡上拜下去,互相道贺。觉字辈和淑字辈的年轻人便分散开,个别的向自己的父母叩头,或者向伯父伯母和叔婶们请安。最后由于周氏的提议他们又聚拢来围成一个圈子拜下去,一面说着吉庆的祝语,然而这并不是在祝福,却是在开玩笑。这样地行了礼之后,年轻的一代人就往四面散去。觉新夫妇却不得不跟长辈一起留在堂屋里受仆人们的拜贺。

觉民和觉慧从侧门跑出来,急急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他们害怕仆人和女佣找着来给他们行礼。但是他们刚走过周氏的窗下就被人拦住了。带头的是老黄妈,她恭恭敬敬地向他们请了安,说了几句从心里吐出来的祝福的话。他们很感动地作揖还礼。接着何嫂、张嫂等几个女佣又过来请安,这都是他们本房雇用的。最后鸣凤走过来,她脸上擦了一点粉,辫子梳得光油油的,棉袄上罩了一件滚边的新竹布衫。她先给觉民请了安,然后走到觉慧面前,脸上还保留着她的天真的微笑。她唤一声“三少爷”,便埋下头把身子弯下去,但很快地就立起来,对觉慧笑了一笑。这是祝福的微笑。觉慧愉快地还了礼。这时候他的脸上也浮出了善意的笑容。在这一刻,就在这一刹那,他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他以为世界是如此美满。他这样想,他是有理由的,因为这一刻在这个公馆里,的确到处都是快乐的声音,而且只有快乐的声音。人人都在笑,都在说祝福的话。然而在这个公馆的围墙外面,在广大的世界中又怎样呢,年轻的事情了。

“放花儿!”文德走下堂屋前面的石阶,声音响亮地叫道,外面有人应了一声。于是中门外天井里现出了火光,许多根火花直往空中冒、金光灿烂的,一股落了下去,另一股又接着冒起来,而且比前一股升得更高。在那个黑暗的天井里马上出现了许多株火树,开出了无数朵银花。一筒花炮燃完了,又有人去点燃第二筒花炮的引线。这样接连地燃放了八九筒,这些花炮是张太太送来的。老太爷也出来了,端了一把椅子坐在堂屋门口看,儿子媳妇们立在他的旁边。他一面看一面对他们批评这些花炮的好坏。

觉慧几弟兄都走到大厅上去,在那里看得更清楚些。觉英、觉群和觉世也买了些“滴滴金”、“地老鼠”和“神书带箭”来燃放。

花炮放完,堂屋里的人都散去了。只听见一片“提轿子”的声音。觉新和他的三个叔父都坐轿子出去拜客“辞岁”。觉慧还站在大厅上看觉英们燃放小花炮。

在老太爷的房里安放了牌桌子。这一桌是老太爷、大太太、三太太、四太太四个人(周氏已经解下她的素裙,张氏和王氏也解下了她们的大红裙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陈姨太刚刚脱下了粉红裙子坐在老太爷旁边替老太爷看牌,其余各人身边都立着女佣或婢女,准备随时装烟倒茶。在觉新的房里也摆好了牌桌子,这一桌是瑞珏、淑英、淑华和五太太沈氏。做嫂嫂的瑞珏想让觉民坐下来,可是觉民推口说有事情,一定不肯打牌,只站在瑞珏后面,看她和了一副牌就走出去了。

觉民并不回到自己的房里,却往大厅外面走去。他正看见觉慧在天井里替弟弟们燃放“神书带箭”。他听见一声响,一个发光的东西直往天上冲,冲过了屋顶在半空中不见了。觉群和觉世拉住觉慧还要他再放,却被觉民阻止了。觉民走到觉慧跟前,在他的耳边低声说:“我们到姑妈家去。”觉慧点点头,不说什么,就跟着觉民走出去了,并不管觉世在后面大声叫唤。

大门口,门檐下的灯笼依旧发出朦胧的红光,在寒冷的空气中抖着。大门内那个看门的李老头,坐在那把经过了无数年代的太师椅上面,跟一个坐在对面长板凳上的轿夫谈话,看见他们出来,便恭敬地起立,等他们跨过门槛以后,才坐下去。

他们跨出了铁皮包的门槛,在右面那个石狮子的旁边,看见了一张黑瘦的脸。暗淡的灯光使他们看不清楚旧仆高升的面孔,他们并不理他,就大步往街心走了。

这个高升在他们家里做了十年的仆人,后来染上鸦片烟瘾,偷了老太爷的字画拿出去卖,被发觉了,送到警察局里关了一些时候才放出来。他从此四处流浪,靠讨饭过活。每逢年节照例要到旧主人家讨几文赏钱。他因为穿得褴褛不敢走进公馆,只好躲在大门外,等着一个从前同过事的仆人出来,便央告他进去禀报一声。他的要求并不大,不过是几角钱,而且是在主人们高兴的时候。所以他总是达到了他的目的。久而久之,这便成为旧例了。这次他也得到了他的赏钱。然而跟往常一样,他还躲在石狮子旁边,抚摩着冷冰冰的、但是并不拒绝他的手的石狮子,一面在想象这个时候公馆里的情景。他望着走出来的两个黑影,认得这两位少爷,尤其是三少爷曾经躺在他的床上烟灯旁边听过他讲故事。他感到亲切,他想走出去拉住他们讲话。但是他看见自己衣服破烂到这个样子,他的心马上冷了。他依旧躲在角落里,甚至蹲下来,缩成了一团,唯恐他们看见他。等到他们去远了,他才立起来追去看他们的背影。他的眼睛渐渐地模糊了,他再也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他痴痴地立在街心,让寒风无情地打击他的只穿一件破夹衫的瘦弱的身体。他揉了揉润湿的眼睛,便走了。他回过头,最后一次看了看石狮子。他走了,他无力地慢慢地走了,一只手捏着旧主人的赏钱,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胸膛。

就在这个时候,觉民弟兄在街上大步走着。他们踏过鞭炮的余烬,走过清静的和热闹的街市,走过那些门前燃着一对大得无比的蜡烛的杂货店,终于走到了张家。在路上他们想到了许多快乐的事情,但是他们却不曾想到这个叫做高升的人。

张家显得很冷静,空空的大厅上燃了一盏煤油挂灯。

这一所并不十分大的公馆里分住了三家人家,有三个不同的姓。三家的主人中间有两个寡妇,只有两三个成年的男丁。虽然是三家人同住在一个院子里,也没有热闹的气象,日子过得很清闲,甚至在除夕,也比平时热闹不了多少。

在这个公馆里张家算是最清静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没有男丁,全家就只有母女两人。琴有一个住在尼姑庵里不常回家的祖母。此外,一个男仆和一个女佣,都是在这个家里做了十年以上的“老家人”。

他们走进里面,张升来招呼了他们。他们走到张太太的窗下先唤了一声“姑妈”,张太太在里面答应了。他们走进堂屋的时候,张太太正从房里迎出来。他们说声“给姑妈辞岁”,就跪下去行礼。太太虽然口里连声说“不必”,但已经来不及阻止他们了,便带笑地还了礼。接着琴从她的房里走出来,他们也给她作了揖。太太让他们到她的房里去坐,李嫂泡好茶端进来。

从张太太的话里,他们知道克明和觉新已经先后来过,坐了片刻就走了。张太太跟他们谈了许多话。他们请她回娘家住几天,她答应年初二去,她明天要带琴到尼姑庵去给琴的祖母拜年。她又说自己喜欢清静,这次也许住不了几天,不过可以让琴多住些时候。这番话更使他们高兴。

他们坐了一会儿。琴邀请他们到她的房里去,他们便跟着琴去了。

他们万想不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穿一件淡青湖绉棉袄,罩上一件玄青缎子的背心。她坐在床沿上埋着头在油灯光下看书。她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便放下书站起来。

他们痴痴地站在那里,不转眼地望着她的脸庞,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你们认不得她?”琴故意惊讶地问他们。

他们还不曾答话,倒是那个女子先笑了。但这是凄凉的微笑,是无可奈何的微笑,她的额上那一条使她的整个脸显得更美丽、更凄哀的皱纹,因了这一笑显得更深了。

“认得,”觉慧含笑地回答。觉民唤了一声:“梅表姐。”他们的脑子里还分明地留着她的印象。过去的事很快地就过去了。她如今立在他们的面前:依旧是那张美丽而凄哀的面庞,依旧是苗条的身材,依旧是一头漆黑的浓发,依旧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只是额上的皱纹深了些,脑后的辫子又改成了发髻,而且脸上只淡淡地傅了一点白粉。他们想不到这时候会在这里遇见她。

“二表弟、三表弟……你们好吗?……这几年……”她说,虽然是淡淡的平常话,却是她费力地说出来的。

“我们都好。梅表姐,你呢?”觉民亲切地问道,他勉强笑了笑。

“我还是这个样子,只是近年来容易伤感,常常无端地伤心起来,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她说话时把眉毛紧皱着,跟从前并没有两样,不过如今显得更动人了。她又加了一句:

“本来我生性就是多愁善感的。”

“梅表姐,我看环境也有关系,”觉慧解释说,“不过你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你们为什么都不坐?大家尽管站着。几年不见就这样客气了!”琴在旁边插嘴说。

于是众人都坐下了,琴和梅并肩坐在床沿上。

“别后我也常常想念你们。……这几年好像是一场凄楚的梦。现在梦醒了,可是什么也没有,依旧是一颗空虚的心。”她说了,接着自己又更正道:“其实现在还是在梦中,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是真正梦醒?我自己是值不得惋惜的。所不安的,是拖累了我母亲。”

“大姨妈还好吗?”觉民客气地问了一句。

“我母亲很好,多谢你。二姨妈好吗?几年不见了,”梅笑了笑亲切地说。

“妈很好,她常常想念你,”觉慧接下去说。

“多谢二姨妈,我只怕我再见不到她了,”梅带点感伤地说,她略微埋下头去。

“梅姐,你这样悲观,真不该。你还很年轻,日后还有幸福,未来的事情哪个能够预先知道?你就尽说这些丧气话!”琴抚着梅的肩头说;“现在时代不同了。说不定它会给你带来幸福。……”她又带笑地把嘴放在梅的耳边低声说了两三句话。

梅的眉毛稍微松开一些,一道微光掠过她的脸。她看了琴一眼,伸手把右边垂下来的发鬓挑了上去。她的脸又被一种阴暗的颜色笼罩了。她对琴凄凉地笑了笑,然后说:

“三表弟方才说过环境有关系,我觉得很有意思。我们的境遇不同。我赶不上时代了。我一生只是让命运在摆布,自己不能作一点主。我哪儿还有幸福呢?”梅说着又把琴的手拉过来轻轻地捏住,偏了头看看琴,称赞道:“琴妹,你真值得人羡慕!你有胆量,你有能力,你不会像我这样。”

琴听了梅的真心赞叹的话,虽然感到片刻的欣慰,但是这好像一股微风,吹过去就不回来了,留下的只是凄楚的微笑。这凄楚的微笑是某一些女子对付无法解决的问题的一种方法,虽然是被赞为“有胆量,有能力”的琴,有时也不免求助于它。

“梅表姐,虽然环境的关系很大,但环境也是人造的。我们又何尝不可以改变环境?人无论如何应该跟环境奋斗。能够征服环境,就可以把幸福给自己争回来,”觉慧热烈地说了这些话,但是他还觉得有很多的话不曾吐出来。

觉民看见梅的这些举动,起了种种的感想。他又是悲哀,又是满意,又是惊惧,又是怜悯,这不仅是为了梅,也为了琴,而且也为了他自己。但是他看见琴的笑脸,又渐渐地恢复了平静的心境,他甚至找到话来安慰梅道:“你近几年来境遇不好,所以动辄生悲。再过几年,境遇一定会变更,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其实琴妹的环境跟你的比起来也好不了多少。你不过多了那一桩亲事,就好比多做了一个噩梦。世界本来只有一个,你从悲观方面看,所以多愁善感;琴妹从乐观方面看,便觉得一切都可为了。”

“梅表姐,我劝你有空多看看新书,好在琴姐家里有,”觉慧说,他以为新书可以解决一切的问题。

梅微微地笑了笑,她并不马上答话,只把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们。他们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忽然收敛了眼光,把眼睛望着灯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要说话,但是又忍住了,好像胸里藏着许多话却无法说出来。她默默地咬着下嘴唇皮。过了一会儿,她才点一下头,说:“多谢你们,不过你们的意思虽好,于我却没有用。像我这样的人,读新书又有什么好处?”她又闭上嘴,停一会儿,再说:“一切都是无可挽回的了。不管时代如何改变,我的境遇是不会改变的。”

觉民觉得再没有话可说了,他知道她的话是对的。一切都是无可挽回的了,她嫁过人,大哥又有了嫂嫂。即使时代怎样改变,它又如何能够把他们两个人结合在一起呢?况且两个人的母亲已经成了仇人。这时候连觉慧也有点明白并不是一切的问题都可以由书本解决的了。

大家都在肚子里找寻适当的话,倒是梅又开口了:“我刚才在琴妹这儿看见这几本《新青年》,”她说着把眼睛向桌上望了望,那几本暗黄色封面的十六开本的杂志叠在床前那张条桌上。“自然有些地方我不懂,不过懂得的也有。那些议论也有好的,因为我受过害了,所以知道。然而我读这些书,我只有心里难受。这好像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的一切跟我的环境完全不同。我也许羡慕这一切。可是我又明白我自己做不到。所以读了这些书,犹如一个乞丐站在富家花园墙外听见里面的欢笑声,或是走过饭馆门口,闻着里面的肉香饭香,心里不知道如何的难受!”她说到这里,额上那一条皱纹越发显著了。她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掩住嘴咳了几声嗽,过后又带着苦笑说:“近来常常咳嗽,夜里往往失眠,心里总是痛。”

“梅姐,你把过去的事情忘了罢。不要拿它折磨你自己。你要好好爱惜你的身体,便是我们看见你这个样子,也觉得心疼,”琴偎着梅几乎要流泪地说。

梅回过头对着琴微微地一笑,点了点头,表示感激。但是她依旧凄凉地说:“琴妹,我的性情你是知道的。过去的事好像已经刻印在心上了。你还不明白我怎样在过日子。我跟你差不多,家里除了我们母女外,我只比你多一个小弟弟,他整天预备功课要考学堂。我母亲一天忙的不是打牌就是拜客。我一个人在房里,翻几本诗词来读。连一个跟我谈话、听我诉苦的人也找不到。我看见花落要流泪,看见月缺也会伤心。这一切都给我唤起许多痛苦的回忆。在宜宾我从赵家回来跟着我母亲住了将近一年。我的窗前有一株梧桐树,我初去的时候,树上刚发新芽,叶子一天天多起来,渐渐到了绿叶成荫。谁知一到秋天,树叶就一片片变成了黄色,随风飘落。到我们回省的时候,就只剩下枯枝了。我想这倒跟我相像,我已经过了绿叶成荫的时节,现在走上飘落的路了。……大前天晚上落了一夜的雨,我在床上翻来复去,总是睡不着。雨点敲着瓦,敲着窗,响个不停。灯光昏暗暗的。我想了两句诗:‘往事依稀浑似梦,都随风雨到心头。’你想,这情景怎不叫人伤感!……你们都有明天,我哪儿还有明天呢?我只有昨天。昨天的事固然很使人伤痛,但是只有它可以安慰我。”她说到这里猝然改变了语调,向觉民弟兄问道:“大表哥现在还好吗?”

觉民弟兄正在注意地听她说话,而且十分感动,忽然听见这句意外的问语,似乎不懂她的意思,马上答不出来,后来还是觉慧口快,短短地答道:“他还好,他说他已经看见过你。”他的这句话只有梅一个人明白,琴和觉民都惊讶地看他。“真的,我们已经遇见了。我一见就认得他。他比从前老了一点。他也许会怨我,我不理他,却避开了。我很想看见他,我又怕看见他,一则怕给他唤起往事,二则怕引起我自己伤心,三则我母亲又在那儿。……刚才他还到这儿来过。我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我不敢在门缝里张他一眼,只有等他走的时候,我才偷偷地看了看他的背影。”

觉慧连声说着“他不会的”,这只是在答复她的那句“他也许会怨我”。

琴看见梅提到往事要伤心,便劝道:“不要再提那些事情了。你到我这儿来耍,本来是怕你在年节里容易伤感,特地请你到我家来散散心,谁知反而给你唤起更多的往事,只怪我不该引他们进来跟你见面。”

梅的悲哀渐渐地减少了。她虽然还微微地皱着眉头,但是脸上已经没有阴暗的颜色,她甚至带笑地说:“不要紧,谈了这许多话,心里倒爽快了些。平时在家里连一个跟我谈话的人也没有。而且谈起从前的事情,我倒高兴多了。”于是她又用亲切的语调向觉民弟兄絮絮地询问他们的大哥和嫂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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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7 03:49:39 | 显示全部楼层

觉民和觉慧从张家出来,已经过了十一点钟,街上还很热闹。他们走在街心,踏着石板路,看着两旁灯烛辉煌的店铺和酒馆,觉得心里轻松许多,刚才的事情好像只是一个凄楚的梦。

在路上他们并不交淡,只是默默地大步急走,想早些赶回家去。

他们离家不远了,刚走过十字路口,一个黑影迎面走来。这个人慢慢地走着,埋着头过去了,并不看他们一眼。

“这不是剑云吗?”觉慧惊讶地对觉民说。觉慧回过头叫了一声:“剑云!”

那个人止了步,也抬起头掉过眼光来看,见是他们,便走过来,惊喜地说:“是你们?”

他们面对面地站在街心,觉慧问剑云道:“你到哪儿去?”剑云无可如何地笑了笑,然后说:“我不过在街上散散步。一个人在家里闷得很,所以出来走走。想到你们府上‘辞岁’去,又怕……”他不把话说完就突然闭了嘴。

在这样的佳节,这种话未免来得不寻常。但是觉民弟兄也就了解了。在他伯父的那个零落的家里,他什么时候可以不感到寂寞呢?

觉慧拉着剑云的袖子说:“为什么不到我们家里去?你现在就跟我们一路去。你可以在我们家里住几天。琴姐后天也要来住。”

剑云听到琴的名字,他的瘦长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答应一声“也好”,便跟着他们走了。

三个年轻人走入那条清静的街道,踏过鞭炮的残骸,进了门前有一对石狮子、檐下燃着一对红纸灯笼的高公馆。

门房的几扇门完全开着,在暗淡的灯光下,仆人和轿夫们围着一张桌子,吆喝地掷骰子。袁成站在门外,悠闲地吸着一袋叶子烟,看见他们进来,带着笑声,招呼一句:“二少爷,三少爷,你们回来了。”

觉民弟兄走进里面。堂屋的正门大开,在明亮的灯光下也有许多人围着一张桌子吆喝地掷骰子,男的女的围做一堆。他们看见他们的叔父那一代人差不多全在堂屋里。闹得最起劲的是五叔克定和四婶王氏。

他们陪着剑云向堂屋走去。银钱的撞击声和骰子在碗里滚动的声音不调和地送进了他们的耳里,中间还夹杂着众人的谈笑声和叫唤声。

他们还不曾走上堂屋前的石阶,就看见克定带笑带喊地跑出堂屋来。克定看见剑云,便站住招呼了一声,问了两三句话。剑云也向他请了安,接着他又进去给众人行了礼。克定便邀请剑云参加赌博,剑云推辞几句,也就加入了。骰子声继续响着,银钱也继续飞来飞去。觉民早已回屋去了。觉慧很想拉住剑云,叫他不要加入。然而他看见剑云自己愿意,而且当着许多长辈的面他也不便多说话,便退出了堂屋,心里很不快活,想着:“倒是我给你们拉了一个角来了。”

觉慧走过觉新的窗下听见屋里的麻将牌声,便回转身从过道走进觉新的房间,看瑞珏们打牌,过了一会儿他才回到自己的屋里去。

觉民正俯在方桌上写字,看见他进来连忙放下笔,把日记本阖上,掉头望着他笑。

“有什么秘密话不可以给人看?”觉慧嘲笑地说,随便在桌上取了一本英文书,捧着它躺在床上高声读起来。

“大除夕还读什么书?真讨厌!”觉慧的声音搅乱了觉民的心,使他不能够平静地写下去,他抱怨道。

“好,让你一个人去写罢!”觉慧从床上起来,把书放在桌上赌气般地走了出去。

他跨出门槛,堂屋里的骰子声,银钱声,谈笑声,像风一样朝他的脸吹过来。他站在石阶上看着人们在动,在笑,在叫,像演戏一样。

他突然感到寂寞。这一切似乎都跟他隔得远远的。他被冷气包围着,被一种莫名的忧郁压迫着。没有一个人同情他,关心他。在这个奇怪的环境里他好像是完全孤立的。对于这个奇怪的环境,他愈加不了解了。这个谜的确是他的年轻的心所不能解开的。许多次的除夕的景象,次第在他的心里出现。在那些时候,他快活地欢笑,他忘掉一切地欢笑,他和兄弟姊妹们一块儿打牌,掷骰或者作别种游戏。他并不曾感到孤寂。然而如今他却改变了。他一个人站在黑暗中看别人笑、乐,他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面一样。

“究竟是人变了,还是环境变了?”他这样问自己,他也不能够明确地回答。不过他觉得自己跟这个大家庭一天一天地向着两条背驰的路上走了,而同时黄妈所说的“清水浑水”的话,又刺痛他的心。

为了镇静他的纷乱的心,他便走下石阶,信步在那些没有阻拦的路上闲走。

他又进了过道,转到了里面。谈笑声离他渐渐地远了。他止了步,忽然发觉自己在淑华的窗下,对面灯光辉耀的是四叔克安的住房,中间隔了一个天井,天井里有一个紫藤花架。他便在窗下那把靠背椅上坐下来,茫然地望着斜对角的厨房。厨房门口有几个女佣走动。

淑华的房里有人在说话,声音很低,但是他听得出来这是很熟悉的声音。

“听说要在我们两个里头挑一个,……”说话的是三房的婢女婉儿,一个长长脸、生得

还秀气的少女,她比鸣凤大一岁,说话比较快。

这句话来得很突然,便引起了觉慧的注意。他好像知道有什么不寻常的话在后面似的,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

“不消说会挑到你,你比我年纪大些,”鸣凤说着,忍不住噗嗤一笑。

“我跟你说正经话,你倒笑我,真没有良心!”婉儿气愤地说。

“好福气,我给你道喜,你还怪我没有良心?”鸣凤依旧带笑说。

“哪个高兴给人家做小老婆!”婉儿更气了,声音里充满了苦恼。

“做小老婆也不错,你看老太爷的陈姨太……”鸣凤又说。

“好,你嘴硬!你看着罢,将来究竟挑到哪一个。不是我就是你,你不一定就跑得掉,”婉儿急得没有办法,便赌气地冷笑道。

觉慧几乎要叫出声来,但是他连忙忍住,更注意地听下去,要听鸣凤怎样回答。

鸣凤不作声了,她似乎觉得这件事不是好玩的了。她沉默着,过了一些时候,房里挂钟的钟摆有规律地慢慢摆动。觉慧不能忍耐了,但是他又不愿意走开。

“倘若当真挑到我,我怎么样办?”鸣凤在房里绝望地说。

“那也只有去,只怪我们命不好,”婉儿苦恼地接口道。

“不能,不能。我不能去。我不能去!我宁死也不给那个老头子做小老婆!”她痛苦地争辩道,仿佛这就要成为事实。她的声音透出窗外,悲哀而颤抖。

“不要紧,我们还可以商量出一个办法,到那时候我们还可以求太太帮忙。其实这种话也不见得是真的。说不定人家故意编出来吓我们,”婉儿听见鸣凤的这些话,气也平了,便低声安慰她,同时似乎还在想自己的命运。

觉慧仍然坐在窗下靠背椅上,动也不动一下,他忘了夜的早迟,也忘了是在除夕,厨房里两三个女佣在跟厨子说笑。对面四叔住房的窗下,不时有女佣端着碗碟经过。她们匆忙地走着,并不看他一眼。厨房里的谈笑声粗鲁地传过来。“我看起来,你近来好像心上有了人,是不是?”婉儿用更低的声音问鸣凤道,声音很温和,比她平时说话慢了些。

鸣凤并不回答。婉儿更委婉地低声追问:“你是不是心上有了人?我看你近来的举动有点奇怪。为什么不对我说真话?我不会告诉别人。我好比你的姐姐,你有什么话不可以对我说?”

鸣凤半害羞地在婉儿的耳边说了一句话。觉慧虽然注意地倾听,但是听不出她说些什么。

“是哪个?告诉我!”婉儿带笑地低声问。觉慧大吃一惊。他焦急地等待着鸣凤的回答。

“不告诉你,”这是鸣凤的微微颤动的声音。

“高二爷吗?”婉儿寻根究底地追问。觉慧知道她指的是五房的年轻仆人高忠,便嘘了一口气,心上那块石头去掉了。“他?呸!哪个才爱他?他好像看上了你,你不认账,还要赖别人!”鸣凤噗嗤笑了。

“人家好心问你,你倒说这种话!真正岂有此理!”婉儿不依道。“你能说高忠就没有看中你吗?”

“好姐姐,不要吵架了。我们讲正经话罢,”鸣凤笑着求饶道。接着她又放低声音说:

“你不会晓得的,我不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提起“他”字,她似乎找到了庇护她的力量,她不再害怕了,她的话变成了快乐的低语。她在纯洁的爱情里找到了忘我的快乐。她们两人的谈话声愈来愈低,后来成了更低微的耳语,有时还夹杂了笑声。觉慧在外面注意地倾听,也不能够听完全,不过他知道是婉儿在述说她的心事。她们正在说话间前面房里有人在叫:“婉儿!”是三房的女佣王嫂的声音。婉儿并不答应,让她在外面叫了一些时候,自己只顾跟鸣凤说话。后来叫声近了,好像叫的人要走进房间来似的。婉儿便住了口,站起来,抱怨道:“一天总是喊来喊去,连过年过节也没有空闲时候。”她说完便往外面走了。

屋里剩下了鸣凤一个人。她默默地坐着,没有一点响动。觉慧站起来,跪在椅子上,把脸贴在纸窗上面,把窗纸轻轻地弄破了一块,往里面窥去。他看见鸣凤坐在书桌前面的藤椅上,两肘压住桌子,两手托着脸颊,右手的小指衔在口里。她呆呆地望着灯盘上缠了柏枝和长生果的锡灯盏出神。“不晓得以后究竟怎样?”她忽然叹口气,说了这句话,然后把头埋下去。俯在桌子上。

觉慧忘了自己地把手指放在窗户中间那块小玻璃上轻轻敲了几下。没有应声。他又较重地敲了两下,低声唤着:“鸣凤,鸣凤。”

鸣凤在屋里抬起头吃惊地向四面张望,她看不见什么,便叹息道:“刚刚睡着就做起梦来了。好像有人在喊我。”于是她懒洋洋地撑着桌子立起来,让灯光把她的早熟的少女的影子投在帐子上。

觉慧在外面敲得更急了,他接连唤了几声。

鸣凤才注意到声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她连忙走到那把靠窗的椅子跟前,斜跪在椅子上面,半个身子靠着桌子,问:

“是哪个?”

“是我,”觉慧答道,声音依旧很低,“快把窗帘揭开,我有话问你。”

“是你?三少爷!”鸣凤惊讶地认出来这是什么人的声音。

她把那幅画着花卉的纸窗帘卷起来,正看见觉慧的带着紧张表情的脸贴在玻璃上面,不觉吃惊地问道:“有什么事?”

“我听见你们刚才的谈话……”觉慧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打断了。她变了脸色急急地说:“我们的话,你都听见了吗?我们是说着玩的。”

“说着玩的?你不要骗我。假使有一天人家当真把你选去了,又怎么办?”觉慧激动地说。

鸣凤痴痴地望着他,半晌不说话,忽然眼里淌下泪来,她也不去揩它们,却把心一横,十分坚决地答道:“我不去!我决不去跟别人。我向你赌咒!”

他连忙把手贴在玻璃上面,做出掩住她的嘴的样子,一面说:“我相信你,我不要你赌咒。”

忽然她好像从梦中醒过来似的,在里面敲着玻璃,急急地央求道:“三少爷,请你快走,你在这儿给人看见不好。”“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说了我才走,”他固执地说。

“好,我说。我说了,你就走,我的好少爷,”她惊惶地急急地说。

觉慧在外面点了点头。

“说是冯老太爷要讨姨太太,冯老太太也到我们公馆里头来过,她说,我们公馆里的丫头都长得不错,向老太爷要一个。听说老太爷想在大房同三房的丫头中间挑一个送去。婉儿从三太太那儿听到一点风声,她就来告诉我。若问我们的主意,你刚才已经听见了。……好少爷,请你快走,免得让人看见。”说到这里她猝然放下了窗帘,任凭觉慧在外面怎样敲玻璃唤她,她也不肯把纸窗帘卷起来。

觉慧没有办法,便下了椅子,在阶上站了一会儿。他想着许多事情,两眼望着厨房,但是他并没有看见什么。

这时候在房里,鸣凤还跪在椅子上,她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以为觉慧已经去了,便偷偷地把纸窗帘卷起半幅。她看见他还立在那里,她很感动,连忙把纸窗帘放下,用手揉了揉自己的两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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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7 03:50:15 | 显示全部楼层

觉慧回到房里。堂屋里的骰子声已经停止了,不过还有许多人在那里高声讲话。觉新的房里还有牌声,但是不像先前那样地响亮了。天空开始在改变颜色。一年从此完结了。旧的在黑暗中消去,让新的与光明同来。

觉慧进屋后不到一会儿,剑云也进来了。他不说话,就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去。

“输了吗?”觉慧问道。

“嗯,”剑云含糊地应了一声,就把头掉开了。

“多少?”觉慧追问一句。

“六块钱,”剑云沮丧地答道。

“刚好是你半个月的薪水,”正俯在桌上写字的觉民忽然抬起头对剑云说。

“可不是?”剑云懊恼地说,“这笔钱我本来打算用来买几本英文小说。”

“那么你为什么要去赌钱?我很想在旁边阻止你,又怕你不高兴,”觉慧同情地说。

剑云看他一眼,接着又抱怨自己道:“我也明白赌钱没有意思,每次赌过钱,人总是非常后悔。我屡次说不再赌钱了,可是别人拉我上场,我又不好意思拒绝。……”

外面鞭炮声响了,不十分近。后来又有几家公馆接连地响应着放起鞭炮来。窗下有人来往,又听见克定在堂屋里高声唤“苏福”。

“快敬神了,”觉民阖上日记本说。他郑重地把它放在写字台的抽屉里,又把抽屉锁上了。那一盏破例地亮了一个通夜的电灯开始黯淡了。暗灰色的光从窗外窥进来。

觉民先走出去,一抬头便看见深蓝色的天,一股寒气向他扑来,他耸了耸肩,急急地往堂屋里走去。他走过左上房窗下,看见方桌上摆了许多红花小茶碗,袁成、苏福、文德、赵升、李贵们在那里斟茶,每斟了六碗,便用茶盘托着往堂屋里送,由克明和克安一一地摆到供桌上去。

茶碗摆齐了,但是大家还在堂屋里等候着,等厨房里送年糕来。在这等待的时间里,众人带着疲倦的笑容不起劲地谈着关于打牌或者掷骰子的事。有些人站在燃得正旺的火盆旁边伸手烤火。老太爷在房里大声咳嗽。他已经起床了。

觉慧和剑云也走出了房间。他们站在门槛上,一面望堂屋,一面谈话。

天色渐渐地发白,到了敬神的时候,觉慧便撇下剑云到堂屋里去了。老太爷因为觉群在堂屋里说了不吉利的话,便在一张红纸条上写着“童言无忌、大吉大利”,拿出来贴在堂屋的门柱上。觉慧看见,忍不住在心里暗笑。

大厅外爆竹声开始响起来,一连燃放了三串鞭炮,到众人在堂屋里行完了礼,鞭炮还没有燃完,而天已经大亮了。

在晨光中觉新和他的三个叔父又坐轿子出去拜年,而女眷们也踏着鞭炮的残骸,一路上嬉笑地走出大门,到了街上,向着本年的“喜神方”走去,算是干了一年一度的“出行”的把戏。一年里只有这一刻她们才有在街上抛头露面的机会,所以大家都带着好奇的眼光,把朦胧中的静僻的街道饱看了一会。大家似乎还有点留恋不舍,但是同时又害怕撞见别的男人,便匆匆地走进公馆去。爆竹声住了,笑语歇了,街道又回到短时间的静寂里。

这一天的重要的时光过去了。在这个公馆里,大部分的人因为一夜没有休息,支持不住,便早早地睡了。有的人并没有睡,如克明和觉新几个人,因为他们还要照料一些事情。也有些人一直睡到傍晚敬神的时候,如觉民几弟兄,他们甚至忘了吃午饭。

新年里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了。每一天的日程差不多是规定好了的,每年都是一样,并没有大的改变。在这些日子里照旧是赌博统治了这个公馆,牌声和骰子声一天到晚就没有停止过。那个明白赌博没有意思的剑云是常常参加的。他为了敷衍别人毫不迟疑地做他所不愿意做的事。这其间他有小的忧愁,也有小的快乐。他把输掉的钱全赢回来了。

旧历正月初二日琴跟着她的母亲来拜年。张太太只在高家住了三天,却答应让琴住到十六日回去。多一个琴,在年轻的一代人中间却添了不少愉快的气氛。他们整天在花园里玩各种有意义的游戏,或者讲有趣味的故事。没有人打扰他们。有时候他们也拿了筹码在临湖的晚香楼上掷着玩,他们喜欢掷“狮子筹”,因为它是比较复杂而有趣。谁赢了钱就全数拿出来,叫仆人到外面去买些酒菜,拿到花园里,他们在晚香楼后面山脚下安置了小炉灶,自己动手做菜。瑞珏、淑英和琴都是做菜的能手,便由她们轮流做菜,其余的人在旁边帮忙,做点杂事。菜弄好了就端进晚香楼去,或者择一个清雅的地方,安放了桌子愉快地吃起来,在席上还行着各种酒令。

有时候还有一个客人来玩,这是琴邀请来的,是她的同学许倩如。她的家就在这个公馆的斜对面。她是一个胖胖的十八九岁的姑娘,举止大方,言语也洒脱,而且处处带着女学生的派头。她跟琴一样,渴望着觉民们的学校开放女禁,所以愿意跟他们认识。她的父亲过去是同盟会的会员,早年曾在日本留学,而且办过仇满的报,又到德国研究过化学,现刻在交涉署里做事。他比一般人开通。她的母亲也是日本留学生,死了将近五年,父亲不肯续娶。家里只有她一个独养女,和一个自幼就照料她的老奶妈。在这个环境里长大的许倩如,跟琴比起来,在性格上当然有显著的差异。

剑云还留在高家,他住在觉英的房里。这几天来,他也快活多了。虽然觉民对他比较冷淡,但是觉新、觉慧、觉英们对他都很好。

在初八日晚上,这些年轻人经过了两三天的布置以后,把长辈们都请到花园里来,说是看放烟火。长辈们拗不过他们的热烈的请求,果然都来了,只除了祖父,他受不住夜间的寒气,不肯来。

花园里,从右边进去,回廊上的电灯都扭燃了。没有电灯的地方,如竹林、松林之类,树枝间挂了不少的小灯笼,红的,绿的,黄的,差不多各种颜色都有。石桥两旁的栏杆上,装得有电灯,影子映在水面,好像圆圆的明月。众人最后到了晚香楼,楼房檐下原来挂得有几盏绿穗红罩的宫灯,现在里面都插上点燃了的蜡烛,射出黯淡的红光,给周围添上朦胧而奇幻的色彩,使人疑惑进入了梦中的境界。

众人在楼房里坐定了,十多个仆人、女佣、丫头忙着倒茶装烟伺候。大家都坐在窗前。窗户大开,可以望见外面的一切。但是外面除了附近的染上了彩色的景物外,远处就只有那一片不可辨认的黑暗,黑暗中依旧露出一些有颜色的斑点,还有几处较明亮的灯光。

“烟火在哪儿?你们又骗我!”周氏笑着对旁边的琴和瑞珏说。

“等一会儿就来了,我怎敢骗大舅母呢?”琴含笑答道。她回头去看,觉新、觉民几弟兄都不在这里,剑云在和克明、克安、克定三个人谈话。太太们不停地向倩如问话,倩如爽快地回答,虽然有些问话她觉得毫无意义,但是她也照自己的意思答复了。

除了在这座楼房外,花园里好像没有别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露出一块黑色较淡的地方,显然跟浓密的黑暗分了边界,就在那个地方突然起了一个尖锐的响声,一股亮红的火光从黑暗里冒出来,升上去,升到半空,忽然散开来,发出许多股细的金丝,倒垂下来,依旧落在黑暗里。但是接着另一个雪亮的鹅蛋一般的东西,又冲上了天空,在天空中起了一个大的爆裂声,马上炸开来,成了无数朵银花向四面飞散。于是一股蓝色的光,又笔直地飞起来,一到半空中就变了颜色,落下红色的雨点,接着又落下绿色的雨点,绿色的雨点落完了,众人的眼前还留下一片阴绿色。淑芬偎在她母亲王氏的身边哈哈地笑起来,连声说:“好,好,好!”

“真好看!”周氏的圆脸上带有笑容,她侧着脸对琴赞了一声,接着便问:“你们在哪儿买来的?”

琴笑着,指着许倩如说:“大舅母,你问她!”倩如接着回答一句:“我们请我父亲设法弄来的。”前面黑暗里又发出了绿色的火光,这股火光升到天空中并不落下,却在黑暗里盘旋,接连地变换着颜色,最后突然不见了,很快地,使人不知道它落在什么地方。同时又起来了三四个雪亮的东西,在天空中发出巨大的响声,霎时间只见一片银花飞舞,把湖滨的松林也照亮了,还隐约地现出一两只小船,靠在斜对岸的湖边。

“原来他们是在船上放的,怪不得我看见在移动,”四太太王氏领悟似地对克安说,她的丈夫点头一笑。

过了一会儿,湖滨没有一点动静,众人还伸着颈项,望着那看不透的黑暗出神。倩如走过来,站在琴的身边,低声谈了几句话。

“没有了吗?”克定大声惋惜地问,正要站起来,可是水面上忽然大亮了。

在一阵响声中,许多株银白色的花树,突然在水面上生长起来,把金色的小花向四面撒布,过了一些时候,树干渐渐缩短,而光辉也逐渐黯淡,终于消灭到没有了。在楼上的观众的眼前还留下一片金色灿烂的景象。但是过了一些时候,一切又归于平静了。前面还是那一片看不透的黑暗。

空气忽然在微微颤动,笛声从湖滨飘扬起来,吹着《梅花三弄》,还有人用胡琴和着,但是胡琴声很低,被笛声压过了。清脆的、婉转的笛声,好像在叙说美妙的故事。它从空中传到楼房里来,而且送到众人的心里,使他们忘记了繁琐的现实。每个人都曾经有过一段美丽的梦景,这时候都被笛声唤起了,于是全沉默着,沉醉在回忆中,让笛声软软地在他们的耳边飘荡。

“哪个在吹笛子?吹得这样好!”周氏用赞美的声音问琴道,这时《梅花三弄》快完了。

“我们二小姐,”婉儿正在旁边给张氏装烟,马上回答了一句,她听见大太太称赞她的小姐,她很高兴。“拉胡琴的是大表哥,”琴接着加了一句。

笛声止了。远远地起了拍掌声和欢笑声。但是这些声音马上撞在平静的水面上散开了,落在水里便再也浮不起来,送到楼房里来的只是那些得到微风的帮助偷偷地逃跑了的,却已经是很低微、很稀薄的了。同时空中还留着《梅花三弄》的余音。

于是悠扬的笛声又飞了起来,吹的是快乐的调子。一个男性的响亮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黑夜,把刚才的余音都驱散了。这声音送到楼房里,把众人从回忆中唤醒。他们听出来这是觉民的歌声。

这首歌并不曾继续多久,就和笛声共同消失在黑暗里了。过了一会儿,依旧是觉民的声音飞起来,唱一首流行的歌曲。觉民唱到第二句时许多声音一齐响了。大家和着唱,男的,女的,高音,低音,混杂在一起,组织成这复杂的歌声,但是里面各个声音又显著地分别出来,甚至淑英的清脆的女音也并未溶化在觉民的高亢的男声里。这声音有力地向着楼房扑来,众人都觉得它们撞在自己的脸上,闯进了自己的耳里,而且耳朵里还装不完,让它们在楼房中四处飞撞,楼房似乎也被它们震动了。

歌声突然止了。接着就是一阵哄然的大笑声。笑声在空气中互相撞击,有的碎了,碎成了一丝一丝的,再也聚不拢来,就让新的起来,追着未碎的那一个,又马上把它也撞碎了。楼房里的人仿佛觉得笑声在黑暗的空中撞击,逃跑,追赶。

这时水面上接连地浮起了红绿色的小灯笼。不到一会儿,在众人的目光所注视的那一段水面上,灯笼布满了。它们慢慢地移动,把水面映成了奇异的颜色,时时在变换,时时在荡漾,但是并没有声音。忽然,在一处,灯笼急急地移动了,向着一边躲开,给中间留出一条路来。于是笑声又起来了,比先前轻一点。一只小船载着笑声缓缓地驶过来,到了桥边就停住了。笑声更清晰地送进楼房里。人可以看见在下面觉新几弟兄登了岸。那只船便穿过圆拱桥慢慢地向前驶去。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是后面还有一只,依旧泊在桥边,几个少女从船上走下来,正是淑英、淑华、淑贞三姊妹和丫头鸣凤,她们手里都提着灯笼。

这些年轻人一个一个地上了楼。楼房里显得更热闹了。“妈,三爸,你们看得满意吗?”觉新走上来,带笑地大声问。

“不错,”克明点头答道。

“有趣极了,”克定高声赞道;“明晚上我请你们看龙灯,我自己做‘花儿’来烧。”

觉英正站在他的背后,第一个拍掌叫好。于是年轻的一代人同声附和起来。

烟火的确带来了很多的快乐,像彩虹一样,点缀了这年长的一代人的生活。但是短时间以后,一切都成了过去的陈迹,剩下这所花园,寂寞地立在寒冷的黑夜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7 下午 04:15:2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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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7 03:50:44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初九这一天,觉英、觉群、觉世三弟兄从早晨一直忙到晚上,忙的是在马房里看轿夫们做花炮,和向人叙说看龙灯的事情。

这天早晨五房的两个轿夫到花园内竹林里砍倒两根粗大的竹子,锯成短的竹筒,带到马房里去。于是各房的轿夫聚拢来帮忙:有的削竹筒;有的做引线;有的舂火药,还放了碎铜钱在里面舂,说是将来放出的火花便可以贴在人的肉体上面烧,不会落下来。大家热心地工作,为了这一夜的痛快和满足。很快地十几筒花炮就做成了。轿夫们把花炮全搬出来,放在门房里供人们赏鉴。

傍晚,敬了神以后,克定便出去指挥仆人们布置一切,准备迎接龙灯。二门内安放了几张方桌,上面再放上椅子,作为临时的看台。克定亲自封好了赏钱,还不时在大门内外走动,看看有没有动静,一面又派人到街口去打听龙灯的消息,看来了没有,或者龙灯已经到了什么地方。

克定这样地安排,自己以为再妥当不过了,况且白天他已经收下了一条龙灯的帖子。于是他放心地回到里面去跟家人谈笑。

八点钟敲过了,没有一点消息;八点半钟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连锣鼓声也听不见。

“五爸,龙灯呢?”觉群和觉世两个孩子不能忍耐地问过他四五次了。

“就要来了,”他这样地回答着,心里虽然也有点着急,但是自己觉得很有把握。在堂屋里等候着的淑英几姊妹都望着他微笑。淑芬也拉着他的衣服问过“龙灯来不来”的话。

九点钟敲了,还没有动静。大家都觉得乏味。剑云因为第二天要到王家去教书,惦记着功课,没有兴致,便告辞走了。克定看见人走,心里更难受。

“龙灯不会来了,”淑华笑着对淑英说,她在讥笑克定,使他急得在天井里踱来踱去,不时把表摸出来看。他大步走出去,但是不久又走回来,并没有带来一点消息。

到了九点一刻远远地响起了锣鼓的声音。“龙灯来了!”克定欣慰地自语道。

正在这个时候,高忠走了进来。克定看见这个年轻的仆人,想起了方才的长久等待的痛苦,便破口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叫你出去打听,你就耽搁了这么久。你说你跑到哪儿去耍去了!”

高忠垂着双手端正地立着,半晌不作声,等主人骂得够了,才慢慢地说:“小的在街口上等了好久,都不见一条龙灯来,又走了几条街也看不见,后来碰见了一条,就是今天送帖子来的。小的拉住他们的头脑要他们来。可是他们人已经烧得头焦额烂,龙灯也只剩下一个光架子。他们一定不肯来,说要回去养息,再有多少赏钱,他们也不要了。小的只得回来报告。”

克定听见这样的话,更加气恼,便骂起来:“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只晓得吃饭,连一条龙灯也拉不来。现在你去,不管怎么样一定给我拉一条来,不然就叫你滚!”

高忠在这个公馆里服务的时间虽然只有三四年,但是已经知道了主子的脾气。主子发怒的时候完全不讲道理,做仆人的要保持饭碗,除了服从而外,没有别的办法。他埋着头,不敢顶撞一句,口里恭敬地接连应着“是”,等到主人挥手叫他去的时候,便恭顺地走了,不说一句话。

十点钟又逼近了。还是没有龙灯的消息。觉英、觉群、觉世、淑芬们完全绝望了,他们打算回屋睡觉去。从斜对门公馆来的客人许倩如也告辞回家了。

克定烦躁地在天井里踱着,心里很不快活,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好。

十点钟敲了,高忠从外面气咻咻地跑进来,断续地说:“龙——龙灯来了。”克定果然听见外面远远地响起了锣鼓声,而且愈来愈响亮。他的脸上顿时现出喜色,他高兴地听着高忠表功似地说下去:“他们本来要转弯走了,还是小的拚命把他们拉来的。”

“好,办得好!你快去把他们接进来,”克定把高忠夸奖了两句,便转身去邀请哥哥嫂嫂们出来看龙灯,这个好消息已经被觉英、觉群、觉世们传出去了。觉群、觉世这两个孩子欢喜地到处跳来跳去。

在一刻钟以后这个公馆突然变得热闹了。全家的人除了老太爷外,全聚在二门内的临时看台上面看龙灯。龙灯随着锣鼓声进来,停在二门外的大天井里。大门已经关上,免得外面的闲人混进。

锣鼓不住地响着,龙灯开始舞动了。这条龙从头到尾一共有九节,是用竹条编扎成的,每一节,中间插着蜡烛,外面糊了纸,画上鳞甲。玩龙灯的人便拿着下面的竹竿,每个人持一节。前面另有一个人持着一个圆圆的宝珠。龙跟着宝珠舞动,或者滚它的身子,或者掉它的尾巴,身子转动得很如意,摇摇头,摆摆尾,或者突然就地一滚,马上又翻身过来,往另一边再一滚,于是很快地舞动起来,活像一条真龙在空中飞舞。旁边的锣鼓声正好像助长了它的威势。

爆竹声忽然响起来,空中现了火花。龙乱舞着,像发了怒似的。鞭炮开始往龙的身上落,它不住地往左右两边躲闪,又像受了惊似地在空中乱跳。锣鼓响得更厉害了,就像那条受了伤的龙在呼啸一样。

年轻的高忠缚了一串鞭炮在长竹竿上面,手持着竹竿,自己站得远远的,站在墙边一把梯子上,把鞭炮伸到龙身上去燃放。几个轿夫拿着竹筒花炮在旁边等了一些时候,便轮流地燃放起来,把花炮对着玩龙灯的人的光赤的身上射。龙开始发狂了,它拚命往下面滚,来迎接花炮里射出来的金花。它抖动着。人只看见它的身子在滚。人声嘈杂,锣鼓不停地大响特响。轿夫们笑着。二门内看台上的观众也笑了,自然他们笑得很文雅,跟轿夫们笑得不同。

接着文德、李贵、赵升一班人同时拿了五六筒花炮前前后后地对着玩龙灯的人射,使他们没有地方躲避。这个办法果然有效。龙虽然仍旧在拚命乱滚,但是火花却一团一团地射到那些赤裸的身上,有的马上落下地来,有的却贴在人身上烧,把那几个人烧得大声叫。于是他们放下手站住不动,把竹竿当手杖紧紧捏住,让轿夫们来烧,一面拚命抖动身子不让火花贴在他们的肉上。他们身上的肉已经变了颜色,火花一来便发出细微的叫声,而且一直在抖动。这时候观众们更满意地笑了。大家便把花炮更逼近玩龙灯的人的身体烧,他们想把那般人烧得求饶。

那般玩龙灯的人有着结实的身体,有着坚强的腕力。可是他们却任人烧,一点也下防御,虽然也感到痛,却只是大声狂呼,表示自己并不怕痛,而且表示自己很勇敢,同时还高声叫着:“有‘花儿’尽管拿出来放!”

后来花炮烧得更近了。他们终于忍不住痛,逃开了。这样一来那条威武地飞动着的龙就被支解了,分成了九段,每个人拿着一段四处奔逃,彼此不相呼应。龙的鳞甲已经脱落,身子从头到尾,差不多烧成了一个空架子。

一部分的人把龙身扛在肩上往大门跑去。然而大门已经关上了。他们没法逃出去,只得硬着头皮回来。高忠、赵升们听从主人的指挥又拿着燃放的花炮在后面追赶。这是一个平坦的坝子,没有树木,也没有可以藏身的处所。有的便往二门跑。但是二门口堆满了人,密密麻麻,好像是一扇屏风,只看见无数的头。而且克定自己也拿着一筒花炮站在那里,看见人逼近,马上把花炮燃起来,向四面放射。那个玩宝的人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他走过来,正碰上克定的花炮,火花贴在他的身上烧,他发出一声尖锐的哀叫,急急地跑开了,但又被文德的花炮烧得退回来,狂乱地抖着身子,一头都是汗珠。这时克定把花炮正对着另一个玩龙尾的人放,忽然瞥见玩宝的人站在旁边发抖,便笑道:“你冷吗?我再来给你一把火!”又把花炮转过来向着他猛射。他吃了一惊,便用他的宝来抵御。那个宝本来还是完好的,如今却着了火,熊熊地烧起来,一瞬间就烧得精光。这时候轿夫和仆人们已经围起来,把玩龙灯的人围在中间,用花炮拚命地烧,快要使他们求饶了。但是在这一刻人们才发觉花炮没有了,大家只得住了手。大门开了,玩龙灯的人披上衣服,整了队,拿着剩下空架子的龙,伴着半死不活的锣鼓声,疲倦地走出去。那个玩宝的年轻人的腿受了伤,他一拐一拐地走着,叽哩咕噜地说些不满意的话。

克定把赏钱给了,还惋惜地说:“可惜花炮做得太少,不然今晚上可以大大地烧一下。你们看得满意吗?我明晚上再请你们看。”

“够了,不要再看了,”站在克定背后的觉慧用严肃的声音说。克定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别的人客气地说着“不必”。闹得最起劲的觉英、觉群、觉世三个孩子已经挤在人丛中不见了。众人满意地散开,陆续往里面走去。仆人们忙着拆除临时的看台。

进去的时候,觉民弟兄走在后面,觉慧走到琴的旁边,问琴道:“琴姐,你觉得有趣味吗?”

“我不觉得有什么趣味,”她淡淡地答道。

“你看了,有什么感想?”觉慧不肯放松地追问了一句。

“没有感想,”依旧是简短的答语。

“太平淡了,小时候看起来倒有趣味,现在却不然,”觉民在旁边接口说下去。

“你们当真一点也不感动吗?”觉慧严厉地问道。

觉民不明白他的意思,便掉过头看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这种低级趣味的把戏,怎么能使人感动?”

“难道人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觉慧愤愤地说。

“你说得太过火了。这跟同情心有什么关系?五舅他们得到了满足,玩龙灯的人得到了赏钱。各人得到了自己所要的东西。这还不好吗?”琴发表她的见解道。

“真不愧为一位千金小姐,”觉慧冷笑地赞了一句,“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也看不出来。你以为一个人应该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面吗?你以为只要出了钱就可以把别人的身体用花炮乱烧吗?这样看来,你的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嘞!”

琴不说话了。她有一种脾气,她对于某一个问题回答不出来的时候,便闭上嘴去思索,并不急急地强辩。但是她却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她的少女的心所无法解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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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7 03:51:40 | 显示全部楼层

元宵节的夜晚,天气非常好。天空中有几颗发亮的星,寥寥几片白云,一轮满月像玉盘一样嵌在蓝色天幕里。

这天晚上大家照例敬神,很快地行完了礼。觉英带了觉群到街上去看人烧龙灯。瑞珏和淑英姊妹们想到琴第二天就要回家去,都有一种惜别的心情,虽然两家相隔不远,但是她们少有机会跟琴在一起玩几个整天。而且元宵节一过,新年佳节就完了,各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再不能够像在新年里那样痛快地游玩了。于是大家聚在一起,在觉新的房里商量怎样度过这个晚上。大家都赞成觉新的提议:到花园里划船去。

瑞珏本来也要去,但是海臣临时吵着要母亲陪他玩,她无法走开,就留在房里不去了。去的是觉新三弟兄和淑英三姊妹,连琴一共是七个,还加上鸣凤。鸣凤提着一个小藤篮,里面装了些酒菜。

他们一行八个人鱼贯地进了花园,沿着那一带回廊走去。淑贞最胆小,便拉了鸣凤靠着她走。园里很静。电灯光显得黯淡,孤寂。长条的天井里露出一段月光,中间再涂上一些黑影。他们慢慢地走着,一边走一边说话,正走过花台旁边,忽然听见一声不寻常的哀叫,于是一个黑影往假山上面一纵就过去了,再一跳就到了回廊的瓦上,吓得淑贞连忙往鸣凤的身上偎,淑华惊讶地接连问:“什么东西?”

众人都站住了。但是周围没有一点动静。觉慧顿了顿脚,也没有听见回应。他跨过栏杆,站到花台上,拾了些石子往屋顶上掷去,接连掷了两次,听见石子落在瓦上滚的声音。马上起了猫叫,接着又听见猫逃走的声音。“原来是你这个东西,”觉慧带笑地骂了一句。他又跳进回廊里来,看见淑贞胆怯地偎着鸣凤,便哂笑道:“这样胆小,不害羞!”

“妈说花园里头有鬼,”淑贞捏着鸣凤的手,用颤抖的声音分辩道。

“鬼?哪个见过鬼来?”觉慧笑着追问道:“五婶骗你,你就相信了。真没有用!”于是众人都笑了。

“四妹,你既然怕鬼,为什么又要跟我们进来?”觉新在前面回过头来问。

淑贞放开鸣凤的手,害怕地看了众人一眼,迟疑地回答道:“跟你们在一起很好耍,我舍不得不跟你们来。”

“说得好,真是我的乖妹妹!好,让我来保护你,我在你旁边,你用不着害怕。鬼不敢来,”琴笑着说,便走过去把淑贞拉到自己的身边,又挽着她的手,同她并肩走着。

“姜太公在此,诸神回避,”淑华接口嘲笑道。众人大声笑起来。

他们走进竹林里,灯光全没有了。竹林本来不甚密,而且中间还留了一条羊肠小径。月光从上面直照下来。人一抬头就可以望见清明的蓝空。竹梢微微抖动,发出细微的声音,同时人又听见水淙淙地流着,但是不知道水从什么地方来,快走完竹林时才看见一道小溪横在前面。

觉慧故意表示自己胆大,不怕鬼,所以特地留在后面,伴着鸣凤走。这时他忽然往旁边一闪,向竹丛里跑去。众人听见声音,都回过头来看,觉民便问:“三弟,你要做什么?”

觉慧并不回答,默默地择了一根细小的观音竹,用力去拔它,拔不起来,便把它折断了,又去掉竹梢,只剩了一节,拿在手里,又在地上点了几下,满足地说:“这倒是一根好手杖,”便走回到鸣凤的身边来。

站在旁边看他的众人都笑了。觉民笑着说:“我道你发了疯,想挖什么宝藏,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宝藏?你时时刻刻都在想宝藏!我看你《宝岛》这本戏还没有演熟,人就着迷了,”觉慧这样反唇讥笑道。

众人又带说带笑地前进了。他们后来走进了松林,周围突然阴暗起来。月光被针似的松叶遮住,只洒下一些明亮的斑点,他们走到林中最浓密的一段,简直分辨不出路来。不过他们是走惯了的,路虽然曲折,还可以摸索地走。觉慧便走到前面去,他用竹竿探路。时时有大的声音送到众人的耳边,给他们带来一种恐怖的感觉,这是对于不可思议的黑暗和庄严的松涛的恐怖。众人怀着紧张的心情慢慢地往前走,琴让淑贞偎在自己的怀里,用手护着她。

前面逐渐亮起来。他们突然到了湖滨。一片白亮亮的水横在前面,水面尽是月光,成了光闪闪的一片。团团的圆月在水面上浮沉,时而被微微在动荡的水波弄成椭圆形。时而人听见鱼的唼喋声。右边不远处是圆拱桥;左边远远地湖心亭和弯曲的石桥隐约看得见。

众人立在水边,静静地望着水面。忽然一块石子落进了水里,把那一轮明月冲散了,成了一个大圈。月亮虽然很快地就恢复原样,但是水面的圈依旧留着,而且逐渐扩大以至于无。

觉民回过头,望着站在后面微笑的觉慧说:“又是你!”“你们为什么站在这儿不动?还要等什么?那儿不是船吗?”觉慧用手指着泊在对岸桥边不远地方、拴在一株柳树干上的小船。

“我们早看见了,还待你说,”淑华抢着回答道,便伸手到背后去把自己的辫子拉过来,一面玩弄,一面仰头望着天空的明月,放声唱起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来。

淑华刚唱了两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就被觉民的响亮的歌声接了下去:“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接着琴和淑英也唱起来。觉新拿了他带来的一管洞箫吹着。淑英看见觉新吹箫,就从觉民的手里把笛子夺过来说:“箫声太细,还是让我吹笛子罢。”悠扬的笛声,压倒了细微的箫声,但是箫的悲泣已经渗透在空气里,还时时露出一两声来。

觉慧慢慢地沿着湖向桥边走,他还叫鸣凤同去。他跟鸣凤谈了几句话。鸣凤简短地回答了他,便又回到淑英们那里。觉慧快走到桥头时,才发见自己是一个人,鸣凤并未跟来,于是他又转身回去。在这种幽美的环境中他已经感到烦躁了,不知道什么缘故,他总觉得他跟哥哥、妹妹们多少有点不同,他时时觉得在这个家庭的平静的表面下有一种待爆发的火山似的东西。

一首歌唱完,笛声和箫声也住了。淑英又把笛横放在嘴边预备再吹,却被觉慧阻止了,他说:“到了船上再慢慢吹罢,何必这样着急?”众人便沿着湖滨向桥头走去,由觉慧领头,而鸣凤走在最后。他们很快地过了桥。

他们到了草地上,觉新去把拴在柳树干上的小船解了缆,又把船靠近岸边,让众人都下去,然后自己坐到船尾,把住桨慢慢地划起来。

船缓缓地从圆拱桥下面流过去了,向着前面宽的地方流去。鸣凤坐在船头,她解开她带来的小藤篮,把里面的卤菜和瓜子、花生米等等取出来,又取出一瓶玫瑰酒和几个小酒杯。她把这些东西一一递给淑英和淑华,由她们放在船中小圆桌上。觉民拨起酒瓶的木塞,给众人斟了酒。月光没遮拦地直照在船上,跟这些年轻人共同饮酒。

圆拱桥已经留在后面了。它沐着月光像是披了一条纱,有点模糊,桥畔的几盏电灯在朦胧中发亮。船慢慢地在转弯,简直使人不觉得。他们把天空的圆月望了好一会儿,忽然埋下头来,才看见四围的景色变了。一面是一座峻峭的石壁,一面是一排临湖的水阁。湖心亭已经完全看得见了,正蒙着月光和灯光。

觉慧掉头向四周望,觉得有满腹的话要吐出来,便大叫一声,声音被石壁挡住,又折了回来,分散到众人的耳里。

“你的声音真大,”觉新笑着对觉慧说,接着他也放声唱去望另一面,水阁已经隐在矮树后边,现在看见的只是密密的矮树。

“大哥,你过来吃酒罢,不要摇了,让船自己流去,”淑英望着觉新说。

“坐在这儿就好,一个人坐着很宽敞,”觉新答道。于是他停止了摇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把花生米抓了几颗放在口里细嚼。船很平稳地在水面上微微动着。他嚼完了花生米又自语道:“我看不如把船靠在钓台下面罢,我要到岸上去一趟。”他说着,不等众人答话,就把船往里面靠,虽然有点吃力,但是船终于靠近了钓台。下面有石级可以通到上面去,他便下了船走上石级。不到一会儿功夫,他的头就在钓台上石栏杆前出现了,正望着他们笑。

淑英连忙抓了一把瓜子抛上去掷觉新。但是他一转身就不见了,只听见他在上面唱京戏,声音愈来愈小,后来就听不见了。

“今晚上可惜少一个人,”琴说着似乎感到了不满足。

“是大嫂吗?”淑华抢着问,一面在嗑瓜子。

琴摇了摇头。

“我知道是梅……”觉慧还没有把话说完,就被觉民打断了。觉民看了他一眼,嗔怪地说:“小声点,你真多嘴,险些儿又给大哥听见了。”

“他听见又有什么要紧?横竖他已经看见过她了,”觉慧不服气地分辩道。

“大哥已经看见过梅表姐?……”淑华惊讶地问道。

“大少爷,”鸣凤笑着在船头叫起来。众人仰起头望上面,看见觉新把头伸出来注意地听他们谈话,便都不作声了。

觉新慢慢地走下来,又从石级走到船上,依旧在船尾坐下。他问众人道:“为什么看见我来就不说了?”他的声音里带了一点苦味。

“我们忘记在说什么了,总之跟你没有关系,”觉民掩饰道。

“我明明听见你们在说梅表姐,在说我,”觉新苦笑地说。他拨着船,让它慢慢地向湖心流去。

“真的。琴姐的意思是:今晚上要是有梅表姐在这儿就更好了,”倒是觉慧口直心快,他终于说了出来,这时候船已经淌在湖心,又缓缓地向前流去了。

“梅表姐这一辈子不会到这儿来了!”觉新望着天空叹息道,一个不小心把船弄得往右边一侧,甚至溅了水花上船。但是他马上又把船身稳住了。

天空中现出几朵灰白的云,圆月渐渐地向着云走去。众人都望着觉新。

“其实少的人不止是梅表姐,还有周外婆家的蕙表姐和芸表姐。从前她们来耍的时候,大姐也还在,我们多热闹。后来大姐去世了。她们离开省城也已经有三年了。光阴真快!”淑英半怀念半感慨地对觉新说。

“你不要难过。我听见妈说,周外婆有信来,蕙表姐她们过一两年就要回省城来的,”淑华插嘴说。

“真的?你不是在骗我?”淑英带笑地问道。过后她又侧过头对琴说:“琴姐,明天你要回去了。明晚上我们再到这儿划船,就清静多了。大家总要散的。真是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要散早点散也好,像这样惊惊惶惶,唯恐散去,结果依然免不掉一散,这才难受!”觉慧气愤地说。

“你要知道‘树倒猢狲散’,现在树还没有倒嘞!”觉新接嘴说。

“到底有一天会倒的,早点散了,好让各人走各人的路。”

觉慧说了这些话,好像许多时候的怨气都发泄出来了。

“琴姐,我不愿意散,一个人多寂寞!”坐在琴和淑英中

间的淑贞忽然抬起头望着琴的脸求助似地、着急地说;虽然是女孩的清脆的声音,但是里面已经含了悲哀的种子了。这时候觉慧的眼前现出了红缎子绣花鞋套着的小脚,耳边响起了痛苦的悲泣。这小女孩的整个生存的悲哀有力地压迫人,使人自然地给与同情。但这同情只是暂时的,一瞬间的,因为在各人的前面都横着那个未知的将来,那个带着阴郁的样子的将来,各人都想着自己的心事,而且都为着自己的前途充满了疑惧。

水面上忽然阴暗了,周围是一片灰色。圆月钻进了云堆里,一时透不出光来。水面静静的,只有那有规律的荡桨声打破了静夜的沉寂。

“摇慢点,”觉新向坐在船头的鸣凤吩咐道。

淑贞连忙往琴的身上偎,琴紧紧地抱着她。天色又开朗了,四周突然亮起来,月亮冲出了云围,把云抛在后面,直往浩大的蓝空走去。湖心亭和弯曲的石桥显明地横在前面,月光把它们的影子投在水面上,好像在画图里一般。左边是梅林,花已经谢了,枯枝带着余香骄傲地立在冷月下,还投了一些横斜的影子在水面。右边是一片斜坡,稀疏地种了几株柳树,靠外筑了一个小堤,把湖水圈了一段在里面作一个小池,堤身也有一个桥洞似的小孔,以便外面的湖水流进来。“不要怕,你坐好,你看现在月亮大明了,景致多么好!”琴拍着淑贞的肩头说。

淑贞端端正正地坐着。她望了望天空,又望四周,望众人,最后又望着琴,不大了解似地说:“琴姐,为什么要散去呢?大家天天聚在一起不好吗?”

众人笑了,琴爱怜地轻轻拍着淑贞的肩头笑着说:“痴孩子,各人有各人的事情,怎么能够天天在一起耍呢?”

“将来大家都要散去,你也是一样。你将来长大也要嫁人,跟着你的姑少爷去。你会整天陪伴他,你会忘记我们的,”觉新半嘲笑半感慨地说。

做一个女子为什么就应该嫁到别人家去,抛弃了自己所爱的人去陪伴别人呢?——这个问题,淑贞曾几次偷偷地问过母亲,从不曾得到她所能够了解的答复。然而这时候听见人说起姑少爷,她不觉本能地红了脸,感到她自己也不能解释的羞愧。

“我不嫁,我将来决不嫁人,”她直率地回答。

“那么你要守在家里做老小姐吗?”坐在她的斜对面的觉民笑道。

接着觉慧又抢着问了一句:“你既然决不嫁人,那么为什么又让五婶给你缠足?”

淑贞找不出话回答。她把小嘴一噘,埋下头去,默默地用手捏了捏她的微微有点酸痛的小脚,母亲的话陡然涌上心头。的确母亲曾经对她说过,大嫂当初嫁过来因为她那双天足受人嘲笑,而且就在嫁过来的那天,大嫂刚刚进了新房坐在床沿上,就有人故意揭起她的裙子看她的大脚。这样从母亲的话里知道了大脚的不幸,又从母亲的板子下体会到小脚的幸福,挨了许多次鞭子,受了长期的痛苦,流了很多的眼泪,而且还有过一些不眠的长夜,她居然把自己的脚造成了这样的畸形的东西。然而结果她得到些什么呢?她成了母亲拿来向人夸耀的东西,同时她又成了哥哥姐姐们的嘲笑的资料。母亲所预许的赞美和光荣并没有来,而母亲所不曾料到的嘲笑和怜悯却来了。现在她刚刚上了十三岁,还是这样轻的年纪,她就做了牺牲品了。有着这双残废的脚,时时都感到酸痛,跟姐姐们比起来,自己什么也赶不上,人也因了身体的残废变得更懦弱了。唯一的替自己出气复仇的希望只是在那个出嫁的一瞬间。现在抚着这双满是伤痕的小脚,她能够再说她不愿嫁人吗?然而将来的希望也是很渺茫,很空洞的。现在似乎一切都在改变,单是这只小船里就明显地摆着四双自然发育的天脚。那么她怎么能说在那一瞬间她的复仇的希望一定会得到满足呢?

她想到这里竟然倒在琴的身上低声哭起来。

众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还以为淑贞舍不得分散,便带笑地劝慰她。她只顾埋着头哭,而且哭得更厉害。众人看见劝慰无效,便也不劝她了。觉民甚至说:“看你把琴姐的衣服弄脏了,”也不能够使她抬起头来。淑英于是拿起笛子横在嘴边吹起《悲秋》的调子。笛声好像在泣诉一段悲哀的往事,声音在水面上荡漾,落下去又浮起来,散开了又凝聚起来。

忽然从后面升起来一声长叹。众人往船尾看,觉新抱着膝,仰望天空。船静静地在水面微微飘动,湖心亭就在前面了,显得很大,很庄严,好像里面关得有秘密一样。

“怎么过了这么久还在这儿?”觉慧惊讶地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觉新在后面拨着船,让它往右侧,从桥下流过去。桥差不多挨近了他们的头。众人本能地把身子往旁边侧,船身大大地动了一下。等到众人稳住了身子,漫天的清光洗着他们的脸,桥已经留在后面了。

“怎样了?”淑贞坐定身子惊恐地问琴,琴未答话,淑华却噗嗤笑了。

水面更宽了。一片白亮亮的水,没有一点波纹,只是缓缓地向前流动,在月光下显得非常光滑可爱。船在水面流着,安稳而自然,不曾激起一点风波。

“你们看,湖水简直像缎子一样!”觉民望着水面出神地赞道。

“今晚上月亮真好,只可惜不是秋天,未免冷一点,”琴说。

“人总是不容易满足的。有了这样,又想那样,你看雾就要来了,”觉新这样说了,又吩咐鸣凤道:“鸣凤,快点摇,时间怕不早了。”

湖水渐渐地在转弯,水面也渐渐地窄了,后来树木和房屋都看不见了。两边都是人工做成的山石,右边的山顶上有一间小屋从上面俯瞰下来。这一带的水流得比较急。船很快地流过去。觉新小心地摇着桨,让船转一个大弯,转到后面去了。水面还是很窄。一边是低的垣墙,一边是假山。在这里天显得很高,月亮也变小了。水上已经起了淡淡的雾,一切都在朦胧中。寒气开始袭来,有的人便把杯中的余酒喝尽,或是把彼此的身子靠得紧紧的。外面送来锣鼓声,隐隐约约的,好像隔了一个世界。觉新和鸣凤用力地划着船。

“四表妹,你上学的事果真决定了吗?听说你们的先生明天就来了,”琴温和地问淑贞。原来这几天来,淑华、淑贞两姊妹受到琴的鼓舞,都下了决心要继续读书,经过几次的要求,居然都得到了母亲的许可。明天教读的龙先生来了,她们便要跟觉英们一起上学。

“决定了,我什么都预备好了,”淑贞毫不迟疑地答道。

“这回事情想不到这么容易就成功了,”琴欣喜地说。

“这有什么希奇!”觉慧抢着说,“又不要她多花一文钱。而且她看见别人的姑娘都读了书,自己的女儿不多认识几个字,又怎么好骄傲人呢?五爸向来不管这种事情,爷爷只怕你丢他的脸,在家里读书他是不会反对的。况且所读的又是‘圣贤之书’!……”说到圣贤之书几个字,他自己觉得一阵肉麻,也忍不住笑起来。经他这一说,事情简直是明如白日,用不着解释了。船已经转到了前面。水面上积着雾,白茫茫的,但是圆拱桥的侧面隐约地从雾中露出来。桥畔的电灯朦胧地立在月光里,又披上雾的纱,成了模糊的红黄色。他们已经绕着湖转了一个圈子了。

船慢慢地在雾中行着。这一次雾中看月,别有一种情趣。众人只顾默默地向四周看,一会儿船便回到晚香楼下。觉新问大家要不要回去。

“不早了,还是回去吃汤圆儿罢,”觉慧抢着答道。没有人反对这个提议。于是觉新把船靠近了岸,依旧泊在柳树下,让众人一一上了岸,把缆拴在树上,然后跟着众人向桥头走去。

在路上觉民不住地赞叹道:“我从没有像今晚上玩得这样痛快。”众人中也有同意这句话的。只是觉新心里暗暗想道:“要是有梅在,就好了。”琴也觉得“可惜少了一个梅”,她想:“几时能够让梅也到这儿来玩就好了!”

他们刚刚走出花园,就遇见觉英、觉群两人气咻咻地从外面跑进来。觉英看见觉新,便兴奋地问道:

“大哥,你看见号外吗?打起来了!”

“什么号外?哪个打起来了?”觉新莫名其妙地说。

“你自己看罢,”觉英得意地说着,就把手里捏的一张纸递过去。

那是《国民公报》的“紧急号外”。

“督军下令讨伐张军长了,前线已经开火,”觉新怀着紧张的心情说。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7 下午 04:21:3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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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7 04:36:47 | 显示全部楼层

众人一晚上都没有睡好。天刚刚发白,老太爷就大声咳嗽,咳个不停。大家也就跟着早早地起来了。

琴和淑英妹妹梳洗完毕,便陪着梅到园里各处走走。她们一路上谈了一些别后的光景。园子里没有受到什么大损害,只是松林里落了一颗开花炮弹,打坏了两株松树。

街上交通并没有恢复。十字路口仍旧有小队的兵士,街上仍旧有几个步哨。但是少数只身的行人,只要得到步哨的允许,也可以通过几条街。

高家的厨子到菜市去买过菜。但是城门已经关了两天,乡下人不能挑菜进城,菜场里并没有什么菜卖,所以厨子即使用了他的全副本领,大家仍然觉得饭桌上没有可口的饮食。

这天的早饭是摆在水阁里吃的,就在中间屋里安放了两张圆桌,年长的和年轻的两代人各占据一桌。虽然两三天来都不曾好好地吃过一顿饱饭,但是看见桌上又是寥寥的那几样小菜,大家都觉得没有胃口,懒洋洋地端了碗胡乱吃一点,很快地就把碗放下。只有觉民、觉慧两弟兄端着碗不放,接连吃了两碗饭。觉新正坐在梅的斜对面,他有时偷偷地看她一两眼,有时梅也把眼光朝他这一面射来,两人的眼光不期地遇着了。梅便把头埋下或掉开,心里起了一阵波动,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欣慰抑或是悲哀。幸好众人都在注意地看觉民弟兄吃饭,并没有留心她的举动。

“你们的饭量真不错。菜都没有,你们还舍不得放碗,”淑华看见祖父走出去了,便带笑地对觉民说。

“你们是小姐,当然跟我们不同,”觉慧刚刚嚼完了一大口饭,放下碗抢先回答道。“你们每顿饭非有鸡鸭鱼肉不能下咽。你晓得我们上学时候在饭馆里吃些什么?青菜,白菜,豆腐,豆花!……可是现在也该你们受罪了,我希望交通多断绝几天,看你们怎样办?”他还要说下去,觉民暗暗地触他的肘,示意他不要再说,他也仿佛看见几位长辈的脸上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便住了口,推开椅子站起来。

“我在跟二哥说话,哪个要你来岔嘴?”淑华努起嘴,看觉慧一眼,掉过头去不再理他。

吃过早饭,觉新三弟兄便出去打听消息,并且打算到姑母家去看看。街上行人不多。每家公馆门前站了四五个人,伸长颈项只顾东张西望,或者在谈论时事。每隔十几步远,路边立着全武装的兵,有的兵提了枪慢慢地沿着墙走来走去。觉新们在他们的身边走过,并不曾给他们拦住,就放步向前走了。

在三岔路口,五六个人站在栅子跟前,仰起头读墙上贴的告示。觉新们也把告示读了。这是督军宣布下野的布告,督军很谦逊地说自己“德不足以服人,才不足以济变”,所以才酿成这次的战争,以致“苦我将士,劳我人民”,现在决意交出政权,实行下野,免得再“延长战争,糜烂地方”。

“现在兵临城下,才来说这些漂亮话,为什么早不下野?”觉慧读完告示讥笑地说。

觉新在旁边听见他的话,吃惊地向四面看,幸好附近没有人,才放了心,连忙把觉慧的袖子扯一下,低声警告说:

“说话当心点。你难道不要命吗?”

觉慧不作声了,他跟着两个哥哥走过栅子。在那所旧庙宇门前放着十几枝步枪,交叉地立着,成了两堆,旁边站着十几个兵,他们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庙旁那家杂货铺半开着门,那里有当天的报纸,觉新们借了来,匆匆地看了一遍。报纸的态度开始改变了,虽然仍旧替那位宣布下野的督军说好话,但是同时对敌军也取消了逆军的称呼,不再称某逆、某贼,而改称某军长、某师长了。而且从前发过通电痛陈某逆、某贼的罪状的商会和拥护旧礼教的团体如今也发出通电欢迎某帅、某公入城了。

十几位著名的地方绅士也发出吁请张军长早日入城“主持省政”的通电,领衔的人便是冯乐山。

“又是他,”觉慧冷笑道。

“这样看来大概没有事情了,”觉新欣慰地说。他们已经走过了两条街,现在走到第三个街口了。

前面的栅子紧紧关住,两个兵拿着枪守在那里。他们只得回转身来,想从旁边一条小巷抄过去。但是刚刚走过小巷进入一条大街,他们又被一个步哨喊住了。

“站住,走哪儿去?”那个瘦脸的兵恶狠狠地问道。

“我们去看一个亲戚,住在××街,”觉新客气地回答。

“过不去!不准走!”说了这两句简单的话,兵就把嘴闭上了。他望了望手里的枪,眼光又落在枪刺上,现出得意的样子,好像对觉新们表示:你们若是不听从我的话,上前走一步,就是这么一刺刀。

觉新们只得默默地掉转身子,再走过小巷,打算另找一条路绕过去,但是费了许多功夫,依旧没有办法。

他们决定回家,但是一路上还是心上心下,害怕连归路也断了。他们急急地下着脚步,恨不得马上就到家。街上行人非常少,店铺和公馆都静静地掩着门。这个景象更增加他们的恐怖。他们走过一个步哨的时候,心禁不住怦怦地跳,很担心他会把他们拦住,幸而步哨把他们放过去了。后来他们终于回到了家。

家里的人大半在花园里。他们连忙走进花园,先到水阁去,看见祖父和姑母们在那里打牌,刚刚是两桌。

“你们还有心肠打牌,”觉慧这样想。后来他看见觉民溜出去了,便也跟着溜出去,剩下觉新直立在祖父跟前报告他打听到的消息。

这些消息自然给祖父们带来不少的安慰。但是张太太还有点不放心,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家里究竟怎样了。不过这只是短时间的焦虑,因为不久她起了一副好牌,便又把那些事忘掉了。

觉新跟长辈们谈了几句话,看见大家都在注意地打牌,便走了出去。

觉新走出水阁,一个人在玉兰树下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他好像渴望着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就在他的眼前,但是他知道他不会得到它。他感到空虚,感到人生的缺陷。他痴痴地靠着树干,望着眼前的一片新绿出神。树上起了鸟的叫声。两只画眉在枝上相扑,雪白的玉兰花片直往他的身上落,但是过了片刻又停止了。他看见两只鸟向右边飞去,他的心里充满了强烈的渴望。他恨不得自己也变作小鸟跟它们飞到广阔的天空中去。他俯下头看他的身上。几片花瓣从他的头上、肩上落下来,胸前还贴了一片,他使用两个指头拈起它,轻轻地放下去,让它无力地飘落在地上。

前面假山背后转出来一个人影,是一个女子。她低着头慢慢地走着,手里拿了一枝柳条。她猛然抬起头,看见觉新立在树下,站住了,嘴唇微微动一下,像要说话,但是她并不说什么,就转过身默默地走了。淡青湖绉的夹衫上罩了一件玄青缎子的背心,她分明是梅。

他觉得一下子全身都冷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避开他,他要找她问个明白。他便追上去,但是脚步下得轻。

他转过假山,看见一些花草,却不见她的影子。他奇怪地注意看,在右边一座假山缝里瞥见了她的玄青缎子的背心。他又转过那座假山,前面是一块椭圆形的小草坪,四周稀落地种了几株桃花。她立在一株桃树下,低着头在拨弄左手掌心上的什么东西。

“梅!”他禁不住叫了一声,向着她走去。

她抬起头,这一次她不避开了。她默默地望着他。

他走到她面前,用激动的声音问道:“梅,你为什么要避开我?”

她埋下头,温柔地抚弄那只躺在她的掌心上微微扇动翅膀的垂死的蝴蝶,半晌不答话。

“你还不肯饶恕我吗?”他的声音变成苦涩的了。

她抬起头,不闪眼地把他望了一些时候,才淡淡地说:

“大表哥,你并没有亏负我的地方。”

只有这短短的一句话。

“这样看来,你是不肯饶恕我了,”他差不多悲声说。

她微笑了,这并不是快乐的笑,是悲哀的笑。她的眼光变得很温柔了。它们不住地爱抚他的脸。然后她用右手按住自己的胸膛。她低声说:“大表哥,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心?我何曾有一个时候怨过你!”

“那么你为什么要避开我?我们分别了这么久,好容易才见到了,你连话也不肯跟我多说。你想我心上怎么过得去?我怎么会不想到你还在恨我?”他痛苦地说。

梅埋下头,她咬了咬嘴唇皮,额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她慢慢地说:“我并没有恨过你,不过我害怕多跟你见面,免得大家想起从前的事情。”

觉新呆呆地望着她,一时答不出话来。梅弯着腰把手里的蝴蝶轻轻地放在草坪上,用怜惜的声音说:“可怜,不知道哪个把你弄成了这个样子!”这句话的语意虽是双关,她却是无心说出来的。她接着又说一句:“大表哥,我先走了,我去看他们打牌。”她便向水阁那面走去。

觉新抬起头,从泪眼中看见梅的下垂的发髻和扎在髻上的淡青色的洋头绳。他看见她快要转过假山去了,忍不住又叫了一声:“梅!”

她又转过身站住了,就站在假山旁边,等着他过去。

“大表哥,”她关心地唤了一声,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望了他一眼。

“你连一只蝴蝶也还要可怜,难道我就值不得你的怜悯?”他忍住眼泪低声说。

她不回答,低下头,把身子靠在假山上。

“也许你明天就要回去了,我们以后永远就没有机会再见面,或死或活,我们都好像住在两个世界里头。你就忍心这样默默无语地跟我告别?”他抽泣地说。

她依旧不答话,只是急促地呼吸着。

“梅,我负了你。……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啊。……我接了亲……忘记了你。……我不曾想到你的痛苦,”他的声音还是跟先前一样低,不过因为话说得急,反而成为断续的了。他从怀里掏出手帕,却不去揩眼睛,让眼泪沿着面颊流下来。“我后来知道这几年你受够了苦,都是我带给你的。想到这一层,我怎么能够放下这颗心?你看,我也受够了苦。你连一句饶恕的话也不肯说?”

她抬起了头,两只眼睛闪闪地发光。她终于忍不住低声哭起来,断续地说了两句话:“大表哥,我此刻心乱如麻。……你叫我从何说起?”于是一只手拊着心,连续咳了几声嗽。

他看见她这样难过,一种追悔、同情和爱怜交织着的感情猛然来袭击他的心。他忘了自己地挨近她的身子,用他的手帕去揩她的脸。

她起初默默地任他这样做,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推开他,悲苦地挣扎说:“不要这样挨近我,你也应该避点嫌疑!”她做出要走开的样子。

“到这个时候还避什么嫌疑?我已经是有孩子的人了。……不过我不该使你悲伤到这样。人说:‘忧能伤人’,你也应当爱惜你的身体啊。”他挽住她的手,不要她走,又说:“你看你哭成这样,怎么能够出去?”这时候他只是为她的命运悲伤,他完全为她一个人着想:他把自己的悲哀也忘记了。

她渐渐地止了悲,从他的手里接过手帕,自己把泪痕完全揩去,然后还给他,凄然说:“这几年来我哪一天不想念你。你不知道除夕我在琴妹家中看见你的背影,我心里是何等安慰。我回到省城来很想见你,我又害怕跟你相见。那天在新发祥我避开了你,过后又失悔。我也是不能作主啊。我有我的母亲,你有大表嫂。大表嫂又是那么好,连我也喜欢她。我不愿给你唤起往事。我自己倒不要紧,我这一生已经完了。不过我不愿使你痛苦,也不愿使她痛苦。在家里,我母亲不知道我的心事,她只能用她的心忖度一切。我的悲哀她是不会了解的。我这样活下去,还不如早死的好。”她长叹了一声。觉新默默地按着自己的胸膛,因为他的心痛得太厉害了。

两个人面对面地望着,过了好些时候,他凄然地笑了,他指着草坪说:“你不记得从前我们在青草上面打滚的事情?虫咬了我的手指头,还是你给我吮伤痕。我们还在草丛里捉过蝴蝶,采过指甲花种。现在地方还不是一样?……还有一次遇到月蚀,我们背起板凳在天井里走,说是替月亮受罪。……这些事情你还记得吗?从前你在我们家跟我一起读书的时候,我们对着一盏清油灯,做过多少好梦啊!当时的快乐真令人心醉!哪儿会想到有今天这样的结局?”他现出梦幻的样子,好像极力在追忆当时的情景。

“我现在差不多是靠着回忆生活的了,”梅仍旧低声说,

“回忆有时候真可以使人忘记一切。我真想回到从前无拘束、无忧虑的儿时去,可惜年光不能够倒流。大表哥,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有人走近,接着淑华的声音说:“梅表姐,我们找了你好久,你原来躲在这儿!”

梅连忙退后一步,把身子离开觉新远一点,掉过头去看。

来的是琴和淑英、淑华两姊妹。她们三个人走到梅的面前,淑华看见梅的脸,故意惊讶地笑道:“梅表姐,大哥欺负你吗?怎么你眼睛都哭肿了?”淑华又注意地看觉新的脸,觉新极力躲开,但已经给她看见了,她又说:“怎么你也哭了?

你们分别了几年,现在见面,正应该欢欢喜喜!怎么躲在这儿相对而泣?”梅红了脸低下头去。觉新也把头掉开看别处,口里含糊地分辩说:“今天眼睛痛。”

淑英听见这句话便也插嘴嘲笑道:“奇怪,早不痛,迟不痛,偏偏梅表姐来了,你的眼睛就痛了。”

琴在旁边拉淑英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说,因为瑞珏牵着孩子来了。但是淑英一口气说下去,阻拦不住,等她自己觉察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瑞珏听见淑英的话,又看见这个情形,不由得不起了一点疑心。她也不说什么,就带笑地把海臣送到觉新面前要他牵着,自己走到梅的身边,说:“梅表妹,你不要难过。我们到别处走走,我劝你要宽宽心才好。”她很亲密地扶着梅转过假山走出去了。

淑英和淑华本来要跟着她们去,却被琴拉住了,琴感动地说:“让她们两个去罢,她们大概有私房话要说。我看大表嫂跟梅姐很要好,她很喜欢梅姐。”这番话虽是对淑英姊妹说,却是说给觉新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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