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中国艺术品网社区论坛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楼主: taodizaibu

家--巴金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05-11-7 03:49:39 | 显示全部楼层

觉民和觉慧从张家出来,已经过了十一点钟,街上还很热闹。他们走在街心,踏着石板路,看着两旁灯烛辉煌的店铺和酒馆,觉得心里轻松许多,刚才的事情好像只是一个凄楚的梦。

在路上他们并不交淡,只是默默地大步急走,想早些赶回家去。

他们离家不远了,刚走过十字路口,一个黑影迎面走来。这个人慢慢地走着,埋着头过去了,并不看他们一眼。

“这不是剑云吗?”觉慧惊讶地对觉民说。觉慧回过头叫了一声:“剑云!”

那个人止了步,也抬起头掉过眼光来看,见是他们,便走过来,惊喜地说:“是你们?”

他们面对面地站在街心,觉慧问剑云道:“你到哪儿去?”剑云无可如何地笑了笑,然后说:“我不过在街上散散步。一个人在家里闷得很,所以出来走走。想到你们府上‘辞岁’去,又怕……”他不把话说完就突然闭了嘴。

在这样的佳节,这种话未免来得不寻常。但是觉民弟兄也就了解了。在他伯父的那个零落的家里,他什么时候可以不感到寂寞呢?

觉慧拉着剑云的袖子说:“为什么不到我们家里去?你现在就跟我们一路去。你可以在我们家里住几天。琴姐后天也要来住。”

剑云听到琴的名字,他的瘦长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答应一声“也好”,便跟着他们走了。

三个年轻人走入那条清静的街道,踏过鞭炮的残骸,进了门前有一对石狮子、檐下燃着一对红纸灯笼的高公馆。

门房的几扇门完全开着,在暗淡的灯光下,仆人和轿夫们围着一张桌子,吆喝地掷骰子。袁成站在门外,悠闲地吸着一袋叶子烟,看见他们进来,带着笑声,招呼一句:“二少爷,三少爷,你们回来了。”

觉民弟兄走进里面。堂屋的正门大开,在明亮的灯光下也有许多人围着一张桌子吆喝地掷骰子,男的女的围做一堆。他们看见他们的叔父那一代人差不多全在堂屋里。闹得最起劲的是五叔克定和四婶王氏。

他们陪着剑云向堂屋走去。银钱的撞击声和骰子在碗里滚动的声音不调和地送进了他们的耳里,中间还夹杂着众人的谈笑声和叫唤声。

他们还不曾走上堂屋前的石阶,就看见克定带笑带喊地跑出堂屋来。克定看见剑云,便站住招呼了一声,问了两三句话。剑云也向他请了安,接着他又进去给众人行了礼。克定便邀请剑云参加赌博,剑云推辞几句,也就加入了。骰子声继续响着,银钱也继续飞来飞去。觉民早已回屋去了。觉慧很想拉住剑云,叫他不要加入。然而他看见剑云自己愿意,而且当着许多长辈的面他也不便多说话,便退出了堂屋,心里很不快活,想着:“倒是我给你们拉了一个角来了。”

觉慧走过觉新的窗下听见屋里的麻将牌声,便回转身从过道走进觉新的房间,看瑞珏们打牌,过了一会儿他才回到自己的屋里去。

觉民正俯在方桌上写字,看见他进来连忙放下笔,把日记本阖上,掉头望着他笑。

“有什么秘密话不可以给人看?”觉慧嘲笑地说,随便在桌上取了一本英文书,捧着它躺在床上高声读起来。

“大除夕还读什么书?真讨厌!”觉慧的声音搅乱了觉民的心,使他不能够平静地写下去,他抱怨道。

“好,让你一个人去写罢!”觉慧从床上起来,把书放在桌上赌气般地走了出去。

他跨出门槛,堂屋里的骰子声,银钱声,谈笑声,像风一样朝他的脸吹过来。他站在石阶上看着人们在动,在笑,在叫,像演戏一样。

他突然感到寂寞。这一切似乎都跟他隔得远远的。他被冷气包围着,被一种莫名的忧郁压迫着。没有一个人同情他,关心他。在这个奇怪的环境里他好像是完全孤立的。对于这个奇怪的环境,他愈加不了解了。这个谜的确是他的年轻的心所不能解开的。许多次的除夕的景象,次第在他的心里出现。在那些时候,他快活地欢笑,他忘掉一切地欢笑,他和兄弟姊妹们一块儿打牌,掷骰或者作别种游戏。他并不曾感到孤寂。然而如今他却改变了。他一个人站在黑暗中看别人笑、乐,他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面一样。

“究竟是人变了,还是环境变了?”他这样问自己,他也不能够明确地回答。不过他觉得自己跟这个大家庭一天一天地向着两条背驰的路上走了,而同时黄妈所说的“清水浑水”的话,又刺痛他的心。

为了镇静他的纷乱的心,他便走下石阶,信步在那些没有阻拦的路上闲走。

他又进了过道,转到了里面。谈笑声离他渐渐地远了。他止了步,忽然发觉自己在淑华的窗下,对面灯光辉耀的是四叔克安的住房,中间隔了一个天井,天井里有一个紫藤花架。他便在窗下那把靠背椅上坐下来,茫然地望着斜对角的厨房。厨房门口有几个女佣走动。

淑华的房里有人在说话,声音很低,但是他听得出来这是很熟悉的声音。

“听说要在我们两个里头挑一个,……”说话的是三房的婢女婉儿,一个长长脸、生得

还秀气的少女,她比鸣凤大一岁,说话比较快。

这句话来得很突然,便引起了觉慧的注意。他好像知道有什么不寻常的话在后面似的,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

“不消说会挑到你,你比我年纪大些,”鸣凤说着,忍不住噗嗤一笑。

“我跟你说正经话,你倒笑我,真没有良心!”婉儿气愤地说。

“好福气,我给你道喜,你还怪我没有良心?”鸣凤依旧带笑说。

“哪个高兴给人家做小老婆!”婉儿更气了,声音里充满了苦恼。

“做小老婆也不错,你看老太爷的陈姨太……”鸣凤又说。

“好,你嘴硬!你看着罢,将来究竟挑到哪一个。不是我就是你,你不一定就跑得掉,”婉儿急得没有办法,便赌气地冷笑道。

觉慧几乎要叫出声来,但是他连忙忍住,更注意地听下去,要听鸣凤怎样回答。

鸣凤不作声了,她似乎觉得这件事不是好玩的了。她沉默着,过了一些时候,房里挂钟的钟摆有规律地慢慢摆动。觉慧不能忍耐了,但是他又不愿意走开。

“倘若当真挑到我,我怎么样办?”鸣凤在房里绝望地说。

“那也只有去,只怪我们命不好,”婉儿苦恼地接口道。

“不能,不能。我不能去。我不能去!我宁死也不给那个老头子做小老婆!”她痛苦地争辩道,仿佛这就要成为事实。她的声音透出窗外,悲哀而颤抖。

“不要紧,我们还可以商量出一个办法,到那时候我们还可以求太太帮忙。其实这种话也不见得是真的。说不定人家故意编出来吓我们,”婉儿听见鸣凤的这些话,气也平了,便低声安慰她,同时似乎还在想自己的命运。

觉慧仍然坐在窗下靠背椅上,动也不动一下,他忘了夜的早迟,也忘了是在除夕,厨房里两三个女佣在跟厨子说笑。对面四叔住房的窗下,不时有女佣端着碗碟经过。她们匆忙地走着,并不看他一眼。厨房里的谈笑声粗鲁地传过来。“我看起来,你近来好像心上有了人,是不是?”婉儿用更低的声音问鸣凤道,声音很温和,比她平时说话慢了些。

鸣凤并不回答。婉儿更委婉地低声追问:“你是不是心上有了人?我看你近来的举动有点奇怪。为什么不对我说真话?我不会告诉别人。我好比你的姐姐,你有什么话不可以对我说?”

鸣凤半害羞地在婉儿的耳边说了一句话。觉慧虽然注意地倾听,但是听不出她说些什么。

“是哪个?告诉我!”婉儿带笑地低声问。觉慧大吃一惊。他焦急地等待着鸣凤的回答。

“不告诉你,”这是鸣凤的微微颤动的声音。

“高二爷吗?”婉儿寻根究底地追问。觉慧知道她指的是五房的年轻仆人高忠,便嘘了一口气,心上那块石头去掉了。“他?呸!哪个才爱他?他好像看上了你,你不认账,还要赖别人!”鸣凤噗嗤笑了。

“人家好心问你,你倒说这种话!真正岂有此理!”婉儿不依道。“你能说高忠就没有看中你吗?”

“好姐姐,不要吵架了。我们讲正经话罢,”鸣凤笑着求饶道。接着她又放低声音说:

“你不会晓得的,我不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提起“他”字,她似乎找到了庇护她的力量,她不再害怕了,她的话变成了快乐的低语。她在纯洁的爱情里找到了忘我的快乐。她们两人的谈话声愈来愈低,后来成了更低微的耳语,有时还夹杂了笑声。觉慧在外面注意地倾听,也不能够听完全,不过他知道是婉儿在述说她的心事。她们正在说话间前面房里有人在叫:“婉儿!”是三房的女佣王嫂的声音。婉儿并不答应,让她在外面叫了一些时候,自己只顾跟鸣凤说话。后来叫声近了,好像叫的人要走进房间来似的。婉儿便住了口,站起来,抱怨道:“一天总是喊来喊去,连过年过节也没有空闲时候。”她说完便往外面走了。

屋里剩下了鸣凤一个人。她默默地坐着,没有一点响动。觉慧站起来,跪在椅子上,把脸贴在纸窗上面,把窗纸轻轻地弄破了一块,往里面窥去。他看见鸣凤坐在书桌前面的藤椅上,两肘压住桌子,两手托着脸颊,右手的小指衔在口里。她呆呆地望着灯盘上缠了柏枝和长生果的锡灯盏出神。“不晓得以后究竟怎样?”她忽然叹口气,说了这句话,然后把头埋下去。俯在桌子上。

觉慧忘了自己地把手指放在窗户中间那块小玻璃上轻轻敲了几下。没有应声。他又较重地敲了两下,低声唤着:“鸣凤,鸣凤。”

鸣凤在屋里抬起头吃惊地向四面张望,她看不见什么,便叹息道:“刚刚睡着就做起梦来了。好像有人在喊我。”于是她懒洋洋地撑着桌子立起来,让灯光把她的早熟的少女的影子投在帐子上。

觉慧在外面敲得更急了,他接连唤了几声。

鸣凤才注意到声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她连忙走到那把靠窗的椅子跟前,斜跪在椅子上面,半个身子靠着桌子,问:

“是哪个?”

“是我,”觉慧答道,声音依旧很低,“快把窗帘揭开,我有话问你。”

“是你?三少爷!”鸣凤惊讶地认出来这是什么人的声音。

她把那幅画着花卉的纸窗帘卷起来,正看见觉慧的带着紧张表情的脸贴在玻璃上面,不觉吃惊地问道:“有什么事?”

“我听见你们刚才的谈话……”觉慧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打断了。她变了脸色急急地说:“我们的话,你都听见了吗?我们是说着玩的。”

“说着玩的?你不要骗我。假使有一天人家当真把你选去了,又怎么办?”觉慧激动地说。

鸣凤痴痴地望着他,半晌不说话,忽然眼里淌下泪来,她也不去揩它们,却把心一横,十分坚决地答道:“我不去!我决不去跟别人。我向你赌咒!”

他连忙把手贴在玻璃上面,做出掩住她的嘴的样子,一面说:“我相信你,我不要你赌咒。”

忽然她好像从梦中醒过来似的,在里面敲着玻璃,急急地央求道:“三少爷,请你快走,你在这儿给人看见不好。”“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说了我才走,”他固执地说。

“好,我说。我说了,你就走,我的好少爷,”她惊惶地急急地说。

觉慧在外面点了点头。

“说是冯老太爷要讨姨太太,冯老太太也到我们公馆里头来过,她说,我们公馆里的丫头都长得不错,向老太爷要一个。听说老太爷想在大房同三房的丫头中间挑一个送去。婉儿从三太太那儿听到一点风声,她就来告诉我。若问我们的主意,你刚才已经听见了。……好少爷,请你快走,免得让人看见。”说到这里她猝然放下了窗帘,任凭觉慧在外面怎样敲玻璃唤她,她也不肯把纸窗帘卷起来。

觉慧没有办法,便下了椅子,在阶上站了一会儿。他想着许多事情,两眼望着厨房,但是他并没有看见什么。

这时候在房里,鸣凤还跪在椅子上,她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以为觉慧已经去了,便偷偷地把纸窗帘卷起半幅。她看见他还立在那里,她很感动,连忙把纸窗帘放下,用手揉了揉自己的两只眼睛。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7 下午 04:12:30编辑过]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5-11-7 03:50:15 | 显示全部楼层

觉慧回到房里。堂屋里的骰子声已经停止了,不过还有许多人在那里高声讲话。觉新的房里还有牌声,但是不像先前那样地响亮了。天空开始在改变颜色。一年从此完结了。旧的在黑暗中消去,让新的与光明同来。

觉慧进屋后不到一会儿,剑云也进来了。他不说话,就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去。

“输了吗?”觉慧问道。

“嗯,”剑云含糊地应了一声,就把头掉开了。

“多少?”觉慧追问一句。

“六块钱,”剑云沮丧地答道。

“刚好是你半个月的薪水,”正俯在桌上写字的觉民忽然抬起头对剑云说。

“可不是?”剑云懊恼地说,“这笔钱我本来打算用来买几本英文小说。”

“那么你为什么要去赌钱?我很想在旁边阻止你,又怕你不高兴,”觉慧同情地说。

剑云看他一眼,接着又抱怨自己道:“我也明白赌钱没有意思,每次赌过钱,人总是非常后悔。我屡次说不再赌钱了,可是别人拉我上场,我又不好意思拒绝。……”

外面鞭炮声响了,不十分近。后来又有几家公馆接连地响应着放起鞭炮来。窗下有人来往,又听见克定在堂屋里高声唤“苏福”。

“快敬神了,”觉民阖上日记本说。他郑重地把它放在写字台的抽屉里,又把抽屉锁上了。那一盏破例地亮了一个通夜的电灯开始黯淡了。暗灰色的光从窗外窥进来。

觉民先走出去,一抬头便看见深蓝色的天,一股寒气向他扑来,他耸了耸肩,急急地往堂屋里走去。他走过左上房窗下,看见方桌上摆了许多红花小茶碗,袁成、苏福、文德、赵升、李贵们在那里斟茶,每斟了六碗,便用茶盘托着往堂屋里送,由克明和克安一一地摆到供桌上去。

茶碗摆齐了,但是大家还在堂屋里等候着,等厨房里送年糕来。在这等待的时间里,众人带着疲倦的笑容不起劲地谈着关于打牌或者掷骰子的事。有些人站在燃得正旺的火盆旁边伸手烤火。老太爷在房里大声咳嗽。他已经起床了。

觉慧和剑云也走出了房间。他们站在门槛上,一面望堂屋,一面谈话。

天色渐渐地发白,到了敬神的时候,觉慧便撇下剑云到堂屋里去了。老太爷因为觉群在堂屋里说了不吉利的话,便在一张红纸条上写着“童言无忌、大吉大利”,拿出来贴在堂屋的门柱上。觉慧看见,忍不住在心里暗笑。

大厅外爆竹声开始响起来,一连燃放了三串鞭炮,到众人在堂屋里行完了礼,鞭炮还没有燃完,而天已经大亮了。

在晨光中觉新和他的三个叔父又坐轿子出去拜年,而女眷们也踏着鞭炮的残骸,一路上嬉笑地走出大门,到了街上,向着本年的“喜神方”走去,算是干了一年一度的“出行”的把戏。一年里只有这一刻她们才有在街上抛头露面的机会,所以大家都带着好奇的眼光,把朦胧中的静僻的街道饱看了一会。大家似乎还有点留恋不舍,但是同时又害怕撞见别的男人,便匆匆地走进公馆去。爆竹声住了,笑语歇了,街道又回到短时间的静寂里。

这一天的重要的时光过去了。在这个公馆里,大部分的人因为一夜没有休息,支持不住,便早早地睡了。有的人并没有睡,如克明和觉新几个人,因为他们还要照料一些事情。也有些人一直睡到傍晚敬神的时候,如觉民几弟兄,他们甚至忘了吃午饭。

新年里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了。每一天的日程差不多是规定好了的,每年都是一样,并没有大的改变。在这些日子里照旧是赌博统治了这个公馆,牌声和骰子声一天到晚就没有停止过。那个明白赌博没有意思的剑云是常常参加的。他为了敷衍别人毫不迟疑地做他所不愿意做的事。这其间他有小的忧愁,也有小的快乐。他把输掉的钱全赢回来了。

旧历正月初二日琴跟着她的母亲来拜年。张太太只在高家住了三天,却答应让琴住到十六日回去。多一个琴,在年轻的一代人中间却添了不少愉快的气氛。他们整天在花园里玩各种有意义的游戏,或者讲有趣味的故事。没有人打扰他们。有时候他们也拿了筹码在临湖的晚香楼上掷着玩,他们喜欢掷“狮子筹”,因为它是比较复杂而有趣。谁赢了钱就全数拿出来,叫仆人到外面去买些酒菜,拿到花园里,他们在晚香楼后面山脚下安置了小炉灶,自己动手做菜。瑞珏、淑英和琴都是做菜的能手,便由她们轮流做菜,其余的人在旁边帮忙,做点杂事。菜弄好了就端进晚香楼去,或者择一个清雅的地方,安放了桌子愉快地吃起来,在席上还行着各种酒令。

有时候还有一个客人来玩,这是琴邀请来的,是她的同学许倩如。她的家就在这个公馆的斜对面。她是一个胖胖的十八九岁的姑娘,举止大方,言语也洒脱,而且处处带着女学生的派头。她跟琴一样,渴望着觉民们的学校开放女禁,所以愿意跟他们认识。她的父亲过去是同盟会的会员,早年曾在日本留学,而且办过仇满的报,又到德国研究过化学,现刻在交涉署里做事。他比一般人开通。她的母亲也是日本留学生,死了将近五年,父亲不肯续娶。家里只有她一个独养女,和一个自幼就照料她的老奶妈。在这个环境里长大的许倩如,跟琴比起来,在性格上当然有显著的差异。

剑云还留在高家,他住在觉英的房里。这几天来,他也快活多了。虽然觉民对他比较冷淡,但是觉新、觉慧、觉英们对他都很好。

在初八日晚上,这些年轻人经过了两三天的布置以后,把长辈们都请到花园里来,说是看放烟火。长辈们拗不过他们的热烈的请求,果然都来了,只除了祖父,他受不住夜间的寒气,不肯来。

花园里,从右边进去,回廊上的电灯都扭燃了。没有电灯的地方,如竹林、松林之类,树枝间挂了不少的小灯笼,红的,绿的,黄的,差不多各种颜色都有。石桥两旁的栏杆上,装得有电灯,影子映在水面,好像圆圆的明月。众人最后到了晚香楼,楼房檐下原来挂得有几盏绿穗红罩的宫灯,现在里面都插上点燃了的蜡烛,射出黯淡的红光,给周围添上朦胧而奇幻的色彩,使人疑惑进入了梦中的境界。

众人在楼房里坐定了,十多个仆人、女佣、丫头忙着倒茶装烟伺候。大家都坐在窗前。窗户大开,可以望见外面的一切。但是外面除了附近的染上了彩色的景物外,远处就只有那一片不可辨认的黑暗,黑暗中依旧露出一些有颜色的斑点,还有几处较明亮的灯光。

“烟火在哪儿?你们又骗我!”周氏笑着对旁边的琴和瑞珏说。

“等一会儿就来了,我怎敢骗大舅母呢?”琴含笑答道。她回头去看,觉新、觉民几弟兄都不在这里,剑云在和克明、克安、克定三个人谈话。太太们不停地向倩如问话,倩如爽快地回答,虽然有些问话她觉得毫无意义,但是她也照自己的意思答复了。

除了在这座楼房外,花园里好像没有别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露出一块黑色较淡的地方,显然跟浓密的黑暗分了边界,就在那个地方突然起了一个尖锐的响声,一股亮红的火光从黑暗里冒出来,升上去,升到半空,忽然散开来,发出许多股细的金丝,倒垂下来,依旧落在黑暗里。但是接着另一个雪亮的鹅蛋一般的东西,又冲上了天空,在天空中起了一个大的爆裂声,马上炸开来,成了无数朵银花向四面飞散。于是一股蓝色的光,又笔直地飞起来,一到半空中就变了颜色,落下红色的雨点,接着又落下绿色的雨点,绿色的雨点落完了,众人的眼前还留下一片阴绿色。淑芬偎在她母亲王氏的身边哈哈地笑起来,连声说:“好,好,好!”

“真好看!”周氏的圆脸上带有笑容,她侧着脸对琴赞了一声,接着便问:“你们在哪儿买来的?”

琴笑着,指着许倩如说:“大舅母,你问她!”倩如接着回答一句:“我们请我父亲设法弄来的。”前面黑暗里又发出了绿色的火光,这股火光升到天空中并不落下,却在黑暗里盘旋,接连地变换着颜色,最后突然不见了,很快地,使人不知道它落在什么地方。同时又起来了三四个雪亮的东西,在天空中发出巨大的响声,霎时间只见一片银花飞舞,把湖滨的松林也照亮了,还隐约地现出一两只小船,靠在斜对岸的湖边。

“原来他们是在船上放的,怪不得我看见在移动,”四太太王氏领悟似地对克安说,她的丈夫点头一笑。

过了一会儿,湖滨没有一点动静,众人还伸着颈项,望着那看不透的黑暗出神。倩如走过来,站在琴的身边,低声谈了几句话。

“没有了吗?”克定大声惋惜地问,正要站起来,可是水面上忽然大亮了。

在一阵响声中,许多株银白色的花树,突然在水面上生长起来,把金色的小花向四面撒布,过了一些时候,树干渐渐缩短,而光辉也逐渐黯淡,终于消灭到没有了。在楼上的观众的眼前还留下一片金色灿烂的景象。但是过了一些时候,一切又归于平静了。前面还是那一片看不透的黑暗。

空气忽然在微微颤动,笛声从湖滨飘扬起来,吹着《梅花三弄》,还有人用胡琴和着,但是胡琴声很低,被笛声压过了。清脆的、婉转的笛声,好像在叙说美妙的故事。它从空中传到楼房里来,而且送到众人的心里,使他们忘记了繁琐的现实。每个人都曾经有过一段美丽的梦景,这时候都被笛声唤起了,于是全沉默着,沉醉在回忆中,让笛声软软地在他们的耳边飘荡。

“哪个在吹笛子?吹得这样好!”周氏用赞美的声音问琴道,这时《梅花三弄》快完了。

“我们二小姐,”婉儿正在旁边给张氏装烟,马上回答了一句,她听见大太太称赞她的小姐,她很高兴。“拉胡琴的是大表哥,”琴接着加了一句。

笛声止了。远远地起了拍掌声和欢笑声。但是这些声音马上撞在平静的水面上散开了,落在水里便再也浮不起来,送到楼房里来的只是那些得到微风的帮助偷偷地逃跑了的,却已经是很低微、很稀薄的了。同时空中还留着《梅花三弄》的余音。

于是悠扬的笛声又飞了起来,吹的是快乐的调子。一个男性的响亮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黑夜,把刚才的余音都驱散了。这声音送到楼房里,把众人从回忆中唤醒。他们听出来这是觉民的歌声。

这首歌并不曾继续多久,就和笛声共同消失在黑暗里了。过了一会儿,依旧是觉民的声音飞起来,唱一首流行的歌曲。觉民唱到第二句时许多声音一齐响了。大家和着唱,男的,女的,高音,低音,混杂在一起,组织成这复杂的歌声,但是里面各个声音又显著地分别出来,甚至淑英的清脆的女音也并未溶化在觉民的高亢的男声里。这声音有力地向着楼房扑来,众人都觉得它们撞在自己的脸上,闯进了自己的耳里,而且耳朵里还装不完,让它们在楼房中四处飞撞,楼房似乎也被它们震动了。

歌声突然止了。接着就是一阵哄然的大笑声。笑声在空气中互相撞击,有的碎了,碎成了一丝一丝的,再也聚不拢来,就让新的起来,追着未碎的那一个,又马上把它也撞碎了。楼房里的人仿佛觉得笑声在黑暗的空中撞击,逃跑,追赶。

这时水面上接连地浮起了红绿色的小灯笼。不到一会儿,在众人的目光所注视的那一段水面上,灯笼布满了。它们慢慢地移动,把水面映成了奇异的颜色,时时在变换,时时在荡漾,但是并没有声音。忽然,在一处,灯笼急急地移动了,向着一边躲开,给中间留出一条路来。于是笑声又起来了,比先前轻一点。一只小船载着笑声缓缓地驶过来,到了桥边就停住了。笑声更清晰地送进楼房里。人可以看见在下面觉新几弟兄登了岸。那只船便穿过圆拱桥慢慢地向前驶去。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是后面还有一只,依旧泊在桥边,几个少女从船上走下来,正是淑英、淑华、淑贞三姊妹和丫头鸣凤,她们手里都提着灯笼。

这些年轻人一个一个地上了楼。楼房里显得更热闹了。“妈,三爸,你们看得满意吗?”觉新走上来,带笑地大声问。

“不错,”克明点头答道。

“有趣极了,”克定高声赞道;“明晚上我请你们看龙灯,我自己做‘花儿’来烧。”

觉英正站在他的背后,第一个拍掌叫好。于是年轻的一代人同声附和起来。

烟火的确带来了很多的快乐,像彩虹一样,点缀了这年长的一代人的生活。但是短时间以后,一切都成了过去的陈迹,剩下这所花园,寂寞地立在寒冷的黑夜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7 下午 04:15:25编辑过]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5-11-7 03:50:44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初九这一天,觉英、觉群、觉世三弟兄从早晨一直忙到晚上,忙的是在马房里看轿夫们做花炮,和向人叙说看龙灯的事情。

这天早晨五房的两个轿夫到花园内竹林里砍倒两根粗大的竹子,锯成短的竹筒,带到马房里去。于是各房的轿夫聚拢来帮忙:有的削竹筒;有的做引线;有的舂火药,还放了碎铜钱在里面舂,说是将来放出的火花便可以贴在人的肉体上面烧,不会落下来。大家热心地工作,为了这一夜的痛快和满足。很快地十几筒花炮就做成了。轿夫们把花炮全搬出来,放在门房里供人们赏鉴。

傍晚,敬了神以后,克定便出去指挥仆人们布置一切,准备迎接龙灯。二门内安放了几张方桌,上面再放上椅子,作为临时的看台。克定亲自封好了赏钱,还不时在大门内外走动,看看有没有动静,一面又派人到街口去打听龙灯的消息,看来了没有,或者龙灯已经到了什么地方。

克定这样地安排,自己以为再妥当不过了,况且白天他已经收下了一条龙灯的帖子。于是他放心地回到里面去跟家人谈笑。

八点钟敲过了,没有一点消息;八点半钟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连锣鼓声也听不见。

“五爸,龙灯呢?”觉群和觉世两个孩子不能忍耐地问过他四五次了。

“就要来了,”他这样地回答着,心里虽然也有点着急,但是自己觉得很有把握。在堂屋里等候着的淑英几姊妹都望着他微笑。淑芬也拉着他的衣服问过“龙灯来不来”的话。

九点钟敲了,还没有动静。大家都觉得乏味。剑云因为第二天要到王家去教书,惦记着功课,没有兴致,便告辞走了。克定看见人走,心里更难受。

“龙灯不会来了,”淑华笑着对淑英说,她在讥笑克定,使他急得在天井里踱来踱去,不时把表摸出来看。他大步走出去,但是不久又走回来,并没有带来一点消息。

到了九点一刻远远地响起了锣鼓的声音。“龙灯来了!”克定欣慰地自语道。

正在这个时候,高忠走了进来。克定看见这个年轻的仆人,想起了方才的长久等待的痛苦,便破口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叫你出去打听,你就耽搁了这么久。你说你跑到哪儿去耍去了!”

高忠垂着双手端正地立着,半晌不作声,等主人骂得够了,才慢慢地说:“小的在街口上等了好久,都不见一条龙灯来,又走了几条街也看不见,后来碰见了一条,就是今天送帖子来的。小的拉住他们的头脑要他们来。可是他们人已经烧得头焦额烂,龙灯也只剩下一个光架子。他们一定不肯来,说要回去养息,再有多少赏钱,他们也不要了。小的只得回来报告。”

克定听见这样的话,更加气恼,便骂起来:“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只晓得吃饭,连一条龙灯也拉不来。现在你去,不管怎么样一定给我拉一条来,不然就叫你滚!”

高忠在这个公馆里服务的时间虽然只有三四年,但是已经知道了主子的脾气。主子发怒的时候完全不讲道理,做仆人的要保持饭碗,除了服从而外,没有别的办法。他埋着头,不敢顶撞一句,口里恭敬地接连应着“是”,等到主人挥手叫他去的时候,便恭顺地走了,不说一句话。

十点钟又逼近了。还是没有龙灯的消息。觉英、觉群、觉世、淑芬们完全绝望了,他们打算回屋睡觉去。从斜对门公馆来的客人许倩如也告辞回家了。

克定烦躁地在天井里踱着,心里很不快活,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好。

十点钟敲了,高忠从外面气咻咻地跑进来,断续地说:“龙——龙灯来了。”克定果然听见外面远远地响起了锣鼓声,而且愈来愈响亮。他的脸上顿时现出喜色,他高兴地听着高忠表功似地说下去:“他们本来要转弯走了,还是小的拚命把他们拉来的。”

“好,办得好!你快去把他们接进来,”克定把高忠夸奖了两句,便转身去邀请哥哥嫂嫂们出来看龙灯,这个好消息已经被觉英、觉群、觉世们传出去了。觉群、觉世这两个孩子欢喜地到处跳来跳去。

在一刻钟以后这个公馆突然变得热闹了。全家的人除了老太爷外,全聚在二门内的临时看台上面看龙灯。龙灯随着锣鼓声进来,停在二门外的大天井里。大门已经关上,免得外面的闲人混进。

锣鼓不住地响着,龙灯开始舞动了。这条龙从头到尾一共有九节,是用竹条编扎成的,每一节,中间插着蜡烛,外面糊了纸,画上鳞甲。玩龙灯的人便拿着下面的竹竿,每个人持一节。前面另有一个人持着一个圆圆的宝珠。龙跟着宝珠舞动,或者滚它的身子,或者掉它的尾巴,身子转动得很如意,摇摇头,摆摆尾,或者突然就地一滚,马上又翻身过来,往另一边再一滚,于是很快地舞动起来,活像一条真龙在空中飞舞。旁边的锣鼓声正好像助长了它的威势。

爆竹声忽然响起来,空中现了火花。龙乱舞着,像发了怒似的。鞭炮开始往龙的身上落,它不住地往左右两边躲闪,又像受了惊似地在空中乱跳。锣鼓响得更厉害了,就像那条受了伤的龙在呼啸一样。

年轻的高忠缚了一串鞭炮在长竹竿上面,手持着竹竿,自己站得远远的,站在墙边一把梯子上,把鞭炮伸到龙身上去燃放。几个轿夫拿着竹筒花炮在旁边等了一些时候,便轮流地燃放起来,把花炮对着玩龙灯的人的光赤的身上射。龙开始发狂了,它拚命往下面滚,来迎接花炮里射出来的金花。它抖动着。人只看见它的身子在滚。人声嘈杂,锣鼓不停地大响特响。轿夫们笑着。二门内看台上的观众也笑了,自然他们笑得很文雅,跟轿夫们笑得不同。

接着文德、李贵、赵升一班人同时拿了五六筒花炮前前后后地对着玩龙灯的人射,使他们没有地方躲避。这个办法果然有效。龙虽然仍旧在拚命乱滚,但是火花却一团一团地射到那些赤裸的身上,有的马上落下地来,有的却贴在人身上烧,把那几个人烧得大声叫。于是他们放下手站住不动,把竹竿当手杖紧紧捏住,让轿夫们来烧,一面拚命抖动身子不让火花贴在他们的肉上。他们身上的肉已经变了颜色,火花一来便发出细微的叫声,而且一直在抖动。这时候观众们更满意地笑了。大家便把花炮更逼近玩龙灯的人的身体烧,他们想把那般人烧得求饶。

那般玩龙灯的人有着结实的身体,有着坚强的腕力。可是他们却任人烧,一点也下防御,虽然也感到痛,却只是大声狂呼,表示自己并不怕痛,而且表示自己很勇敢,同时还高声叫着:“有‘花儿’尽管拿出来放!”

后来花炮烧得更近了。他们终于忍不住痛,逃开了。这样一来那条威武地飞动着的龙就被支解了,分成了九段,每个人拿着一段四处奔逃,彼此不相呼应。龙的鳞甲已经脱落,身子从头到尾,差不多烧成了一个空架子。

一部分的人把龙身扛在肩上往大门跑去。然而大门已经关上了。他们没法逃出去,只得硬着头皮回来。高忠、赵升们听从主人的指挥又拿着燃放的花炮在后面追赶。这是一个平坦的坝子,没有树木,也没有可以藏身的处所。有的便往二门跑。但是二门口堆满了人,密密麻麻,好像是一扇屏风,只看见无数的头。而且克定自己也拿着一筒花炮站在那里,看见人逼近,马上把花炮燃起来,向四面放射。那个玩宝的人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他走过来,正碰上克定的花炮,火花贴在他的身上烧,他发出一声尖锐的哀叫,急急地跑开了,但又被文德的花炮烧得退回来,狂乱地抖着身子,一头都是汗珠。这时克定把花炮正对着另一个玩龙尾的人放,忽然瞥见玩宝的人站在旁边发抖,便笑道:“你冷吗?我再来给你一把火!”又把花炮转过来向着他猛射。他吃了一惊,便用他的宝来抵御。那个宝本来还是完好的,如今却着了火,熊熊地烧起来,一瞬间就烧得精光。这时候轿夫和仆人们已经围起来,把玩龙灯的人围在中间,用花炮拚命地烧,快要使他们求饶了。但是在这一刻人们才发觉花炮没有了,大家只得住了手。大门开了,玩龙灯的人披上衣服,整了队,拿着剩下空架子的龙,伴着半死不活的锣鼓声,疲倦地走出去。那个玩宝的年轻人的腿受了伤,他一拐一拐地走着,叽哩咕噜地说些不满意的话。

克定把赏钱给了,还惋惜地说:“可惜花炮做得太少,不然今晚上可以大大地烧一下。你们看得满意吗?我明晚上再请你们看。”

“够了,不要再看了,”站在克定背后的觉慧用严肃的声音说。克定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别的人客气地说着“不必”。闹得最起劲的觉英、觉群、觉世三个孩子已经挤在人丛中不见了。众人满意地散开,陆续往里面走去。仆人们忙着拆除临时的看台。

进去的时候,觉民弟兄走在后面,觉慧走到琴的旁边,问琴道:“琴姐,你觉得有趣味吗?”

“我不觉得有什么趣味,”她淡淡地答道。

“你看了,有什么感想?”觉慧不肯放松地追问了一句。

“没有感想,”依旧是简短的答语。

“太平淡了,小时候看起来倒有趣味,现在却不然,”觉民在旁边接口说下去。

“你们当真一点也不感动吗?”觉慧严厉地问道。

觉民不明白他的意思,便掉过头看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这种低级趣味的把戏,怎么能使人感动?”

“难道人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觉慧愤愤地说。

“你说得太过火了。这跟同情心有什么关系?五舅他们得到了满足,玩龙灯的人得到了赏钱。各人得到了自己所要的东西。这还不好吗?”琴发表她的见解道。

“真不愧为一位千金小姐,”觉慧冷笑地赞了一句,“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也看不出来。你以为一个人应该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面吗?你以为只要出了钱就可以把别人的身体用花炮乱烧吗?这样看来,你的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嘞!”

琴不说话了。她有一种脾气,她对于某一个问题回答不出来的时候,便闭上嘴去思索,并不急急地强辩。但是她却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她的少女的心所无法解答的。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7 下午 04:18:14编辑过]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5-11-7 03:51:40 | 显示全部楼层

元宵节的夜晚,天气非常好。天空中有几颗发亮的星,寥寥几片白云,一轮满月像玉盘一样嵌在蓝色天幕里。

这天晚上大家照例敬神,很快地行完了礼。觉英带了觉群到街上去看人烧龙灯。瑞珏和淑英姊妹们想到琴第二天就要回家去,都有一种惜别的心情,虽然两家相隔不远,但是她们少有机会跟琴在一起玩几个整天。而且元宵节一过,新年佳节就完了,各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再不能够像在新年里那样痛快地游玩了。于是大家聚在一起,在觉新的房里商量怎样度过这个晚上。大家都赞成觉新的提议:到花园里划船去。

瑞珏本来也要去,但是海臣临时吵着要母亲陪他玩,她无法走开,就留在房里不去了。去的是觉新三弟兄和淑英三姊妹,连琴一共是七个,还加上鸣凤。鸣凤提着一个小藤篮,里面装了些酒菜。

他们一行八个人鱼贯地进了花园,沿着那一带回廊走去。淑贞最胆小,便拉了鸣凤靠着她走。园里很静。电灯光显得黯淡,孤寂。长条的天井里露出一段月光,中间再涂上一些黑影。他们慢慢地走着,一边走一边说话,正走过花台旁边,忽然听见一声不寻常的哀叫,于是一个黑影往假山上面一纵就过去了,再一跳就到了回廊的瓦上,吓得淑贞连忙往鸣凤的身上偎,淑华惊讶地接连问:“什么东西?”

众人都站住了。但是周围没有一点动静。觉慧顿了顿脚,也没有听见回应。他跨过栏杆,站到花台上,拾了些石子往屋顶上掷去,接连掷了两次,听见石子落在瓦上滚的声音。马上起了猫叫,接着又听见猫逃走的声音。“原来是你这个东西,”觉慧带笑地骂了一句。他又跳进回廊里来,看见淑贞胆怯地偎着鸣凤,便哂笑道:“这样胆小,不害羞!”

“妈说花园里头有鬼,”淑贞捏着鸣凤的手,用颤抖的声音分辩道。

“鬼?哪个见过鬼来?”觉慧笑着追问道:“五婶骗你,你就相信了。真没有用!”于是众人都笑了。

“四妹,你既然怕鬼,为什么又要跟我们进来?”觉新在前面回过头来问。

淑贞放开鸣凤的手,害怕地看了众人一眼,迟疑地回答道:“跟你们在一起很好耍,我舍不得不跟你们来。”

“说得好,真是我的乖妹妹!好,让我来保护你,我在你旁边,你用不着害怕。鬼不敢来,”琴笑着说,便走过去把淑贞拉到自己的身边,又挽着她的手,同她并肩走着。

“姜太公在此,诸神回避,”淑华接口嘲笑道。众人大声笑起来。

他们走进竹林里,灯光全没有了。竹林本来不甚密,而且中间还留了一条羊肠小径。月光从上面直照下来。人一抬头就可以望见清明的蓝空。竹梢微微抖动,发出细微的声音,同时人又听见水淙淙地流着,但是不知道水从什么地方来,快走完竹林时才看见一道小溪横在前面。

觉慧故意表示自己胆大,不怕鬼,所以特地留在后面,伴着鸣凤走。这时他忽然往旁边一闪,向竹丛里跑去。众人听见声音,都回过头来看,觉民便问:“三弟,你要做什么?”

觉慧并不回答,默默地择了一根细小的观音竹,用力去拔它,拔不起来,便把它折断了,又去掉竹梢,只剩了一节,拿在手里,又在地上点了几下,满足地说:“这倒是一根好手杖,”便走回到鸣凤的身边来。

站在旁边看他的众人都笑了。觉民笑着说:“我道你发了疯,想挖什么宝藏,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宝藏?你时时刻刻都在想宝藏!我看你《宝岛》这本戏还没有演熟,人就着迷了,”觉慧这样反唇讥笑道。

众人又带说带笑地前进了。他们后来走进了松林,周围突然阴暗起来。月光被针似的松叶遮住,只洒下一些明亮的斑点,他们走到林中最浓密的一段,简直分辨不出路来。不过他们是走惯了的,路虽然曲折,还可以摸索地走。觉慧便走到前面去,他用竹竿探路。时时有大的声音送到众人的耳边,给他们带来一种恐怖的感觉,这是对于不可思议的黑暗和庄严的松涛的恐怖。众人怀着紧张的心情慢慢地往前走,琴让淑贞偎在自己的怀里,用手护着她。

前面逐渐亮起来。他们突然到了湖滨。一片白亮亮的水横在前面,水面尽是月光,成了光闪闪的一片。团团的圆月在水面上浮沉,时而被微微在动荡的水波弄成椭圆形。时而人听见鱼的唼喋声。右边不远处是圆拱桥;左边远远地湖心亭和弯曲的石桥隐约看得见。

众人立在水边,静静地望着水面。忽然一块石子落进了水里,把那一轮明月冲散了,成了一个大圈。月亮虽然很快地就恢复原样,但是水面的圈依旧留着,而且逐渐扩大以至于无。

觉民回过头,望着站在后面微笑的觉慧说:“又是你!”“你们为什么站在这儿不动?还要等什么?那儿不是船吗?”觉慧用手指着泊在对岸桥边不远地方、拴在一株柳树干上的小船。

“我们早看见了,还待你说,”淑华抢着回答道,便伸手到背后去把自己的辫子拉过来,一面玩弄,一面仰头望着天空的明月,放声唱起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来。

淑华刚唱了两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就被觉民的响亮的歌声接了下去:“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接着琴和淑英也唱起来。觉新拿了他带来的一管洞箫吹着。淑英看见觉新吹箫,就从觉民的手里把笛子夺过来说:“箫声太细,还是让我吹笛子罢。”悠扬的笛声,压倒了细微的箫声,但是箫的悲泣已经渗透在空气里,还时时露出一两声来。

觉慧慢慢地沿着湖向桥边走,他还叫鸣凤同去。他跟鸣凤谈了几句话。鸣凤简短地回答了他,便又回到淑英们那里。觉慧快走到桥头时,才发见自己是一个人,鸣凤并未跟来,于是他又转身回去。在这种幽美的环境中他已经感到烦躁了,不知道什么缘故,他总觉得他跟哥哥、妹妹们多少有点不同,他时时觉得在这个家庭的平静的表面下有一种待爆发的火山似的东西。

一首歌唱完,笛声和箫声也住了。淑英又把笛横放在嘴边预备再吹,却被觉慧阻止了,他说:“到了船上再慢慢吹罢,何必这样着急?”众人便沿着湖滨向桥头走去,由觉慧领头,而鸣凤走在最后。他们很快地过了桥。

他们到了草地上,觉新去把拴在柳树干上的小船解了缆,又把船靠近岸边,让众人都下去,然后自己坐到船尾,把住桨慢慢地划起来。

船缓缓地从圆拱桥下面流过去了,向着前面宽的地方流去。鸣凤坐在船头,她解开她带来的小藤篮,把里面的卤菜和瓜子、花生米等等取出来,又取出一瓶玫瑰酒和几个小酒杯。她把这些东西一一递给淑英和淑华,由她们放在船中小圆桌上。觉民拨起酒瓶的木塞,给众人斟了酒。月光没遮拦地直照在船上,跟这些年轻人共同饮酒。

圆拱桥已经留在后面了。它沐着月光像是披了一条纱,有点模糊,桥畔的几盏电灯在朦胧中发亮。船慢慢地在转弯,简直使人不觉得。他们把天空的圆月望了好一会儿,忽然埋下头来,才看见四围的景色变了。一面是一座峻峭的石壁,一面是一排临湖的水阁。湖心亭已经完全看得见了,正蒙着月光和灯光。

觉慧掉头向四周望,觉得有满腹的话要吐出来,便大叫一声,声音被石壁挡住,又折了回来,分散到众人的耳里。

“你的声音真大,”觉新笑着对觉慧说,接着他也放声唱去望另一面,水阁已经隐在矮树后边,现在看见的只是密密的矮树。

“大哥,你过来吃酒罢,不要摇了,让船自己流去,”淑英望着觉新说。

“坐在这儿就好,一个人坐着很宽敞,”觉新答道。于是他停止了摇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把花生米抓了几颗放在口里细嚼。船很平稳地在水面上微微动着。他嚼完了花生米又自语道:“我看不如把船靠在钓台下面罢,我要到岸上去一趟。”他说着,不等众人答话,就把船往里面靠,虽然有点吃力,但是船终于靠近了钓台。下面有石级可以通到上面去,他便下了船走上石级。不到一会儿功夫,他的头就在钓台上石栏杆前出现了,正望着他们笑。

淑英连忙抓了一把瓜子抛上去掷觉新。但是他一转身就不见了,只听见他在上面唱京戏,声音愈来愈小,后来就听不见了。

“今晚上可惜少一个人,”琴说着似乎感到了不满足。

“是大嫂吗?”淑华抢着问,一面在嗑瓜子。

琴摇了摇头。

“我知道是梅……”觉慧还没有把话说完,就被觉民打断了。觉民看了他一眼,嗔怪地说:“小声点,你真多嘴,险些儿又给大哥听见了。”

“他听见又有什么要紧?横竖他已经看见过她了,”觉慧不服气地分辩道。

“大哥已经看见过梅表姐?……”淑华惊讶地问道。

“大少爷,”鸣凤笑着在船头叫起来。众人仰起头望上面,看见觉新把头伸出来注意地听他们谈话,便都不作声了。

觉新慢慢地走下来,又从石级走到船上,依旧在船尾坐下。他问众人道:“为什么看见我来就不说了?”他的声音里带了一点苦味。

“我们忘记在说什么了,总之跟你没有关系,”觉民掩饰道。

“我明明听见你们在说梅表姐,在说我,”觉新苦笑地说。他拨着船,让它慢慢地向湖心流去。

“真的。琴姐的意思是:今晚上要是有梅表姐在这儿就更好了,”倒是觉慧口直心快,他终于说了出来,这时候船已经淌在湖心,又缓缓地向前流去了。

“梅表姐这一辈子不会到这儿来了!”觉新望着天空叹息道,一个不小心把船弄得往右边一侧,甚至溅了水花上船。但是他马上又把船身稳住了。

天空中现出几朵灰白的云,圆月渐渐地向着云走去。众人都望着觉新。

“其实少的人不止是梅表姐,还有周外婆家的蕙表姐和芸表姐。从前她们来耍的时候,大姐也还在,我们多热闹。后来大姐去世了。她们离开省城也已经有三年了。光阴真快!”淑英半怀念半感慨地对觉新说。

“你不要难过。我听见妈说,周外婆有信来,蕙表姐她们过一两年就要回省城来的,”淑华插嘴说。

“真的?你不是在骗我?”淑英带笑地问道。过后她又侧过头对琴说:“琴姐,明天你要回去了。明晚上我们再到这儿划船,就清静多了。大家总要散的。真是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要散早点散也好,像这样惊惊惶惶,唯恐散去,结果依然免不掉一散,这才难受!”觉慧气愤地说。

“你要知道‘树倒猢狲散’,现在树还没有倒嘞!”觉新接嘴说。

“到底有一天会倒的,早点散了,好让各人走各人的路。”

觉慧说了这些话,好像许多时候的怨气都发泄出来了。

“琴姐,我不愿意散,一个人多寂寞!”坐在琴和淑英中

间的淑贞忽然抬起头望着琴的脸求助似地、着急地说;虽然是女孩的清脆的声音,但是里面已经含了悲哀的种子了。这时候觉慧的眼前现出了红缎子绣花鞋套着的小脚,耳边响起了痛苦的悲泣。这小女孩的整个生存的悲哀有力地压迫人,使人自然地给与同情。但这同情只是暂时的,一瞬间的,因为在各人的前面都横着那个未知的将来,那个带着阴郁的样子的将来,各人都想着自己的心事,而且都为着自己的前途充满了疑惧。

水面上忽然阴暗了,周围是一片灰色。圆月钻进了云堆里,一时透不出光来。水面静静的,只有那有规律的荡桨声打破了静夜的沉寂。

“摇慢点,”觉新向坐在船头的鸣凤吩咐道。

淑贞连忙往琴的身上偎,琴紧紧地抱着她。天色又开朗了,四周突然亮起来,月亮冲出了云围,把云抛在后面,直往浩大的蓝空走去。湖心亭和弯曲的石桥显明地横在前面,月光把它们的影子投在水面上,好像在画图里一般。左边是梅林,花已经谢了,枯枝带着余香骄傲地立在冷月下,还投了一些横斜的影子在水面。右边是一片斜坡,稀疏地种了几株柳树,靠外筑了一个小堤,把湖水圈了一段在里面作一个小池,堤身也有一个桥洞似的小孔,以便外面的湖水流进来。“不要怕,你坐好,你看现在月亮大明了,景致多么好!”琴拍着淑贞的肩头说。

淑贞端端正正地坐着。她望了望天空,又望四周,望众人,最后又望着琴,不大了解似地说:“琴姐,为什么要散去呢?大家天天聚在一起不好吗?”

众人笑了,琴爱怜地轻轻拍着淑贞的肩头笑着说:“痴孩子,各人有各人的事情,怎么能够天天在一起耍呢?”

“将来大家都要散去,你也是一样。你将来长大也要嫁人,跟着你的姑少爷去。你会整天陪伴他,你会忘记我们的,”觉新半嘲笑半感慨地说。

做一个女子为什么就应该嫁到别人家去,抛弃了自己所爱的人去陪伴别人呢?——这个问题,淑贞曾几次偷偷地问过母亲,从不曾得到她所能够了解的答复。然而这时候听见人说起姑少爷,她不觉本能地红了脸,感到她自己也不能解释的羞愧。

“我不嫁,我将来决不嫁人,”她直率地回答。

“那么你要守在家里做老小姐吗?”坐在她的斜对面的觉民笑道。

接着觉慧又抢着问了一句:“你既然决不嫁人,那么为什么又让五婶给你缠足?”

淑贞找不出话回答。她把小嘴一噘,埋下头去,默默地用手捏了捏她的微微有点酸痛的小脚,母亲的话陡然涌上心头。的确母亲曾经对她说过,大嫂当初嫁过来因为她那双天足受人嘲笑,而且就在嫁过来的那天,大嫂刚刚进了新房坐在床沿上,就有人故意揭起她的裙子看她的大脚。这样从母亲的话里知道了大脚的不幸,又从母亲的板子下体会到小脚的幸福,挨了许多次鞭子,受了长期的痛苦,流了很多的眼泪,而且还有过一些不眠的长夜,她居然把自己的脚造成了这样的畸形的东西。然而结果她得到些什么呢?她成了母亲拿来向人夸耀的东西,同时她又成了哥哥姐姐们的嘲笑的资料。母亲所预许的赞美和光荣并没有来,而母亲所不曾料到的嘲笑和怜悯却来了。现在她刚刚上了十三岁,还是这样轻的年纪,她就做了牺牲品了。有着这双残废的脚,时时都感到酸痛,跟姐姐们比起来,自己什么也赶不上,人也因了身体的残废变得更懦弱了。唯一的替自己出气复仇的希望只是在那个出嫁的一瞬间。现在抚着这双满是伤痕的小脚,她能够再说她不愿嫁人吗?然而将来的希望也是很渺茫,很空洞的。现在似乎一切都在改变,单是这只小船里就明显地摆着四双自然发育的天脚。那么她怎么能说在那一瞬间她的复仇的希望一定会得到满足呢?

她想到这里竟然倒在琴的身上低声哭起来。

众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还以为淑贞舍不得分散,便带笑地劝慰她。她只顾埋着头哭,而且哭得更厉害。众人看见劝慰无效,便也不劝她了。觉民甚至说:“看你把琴姐的衣服弄脏了,”也不能够使她抬起头来。淑英于是拿起笛子横在嘴边吹起《悲秋》的调子。笛声好像在泣诉一段悲哀的往事,声音在水面上荡漾,落下去又浮起来,散开了又凝聚起来。

忽然从后面升起来一声长叹。众人往船尾看,觉新抱着膝,仰望天空。船静静地在水面微微飘动,湖心亭就在前面了,显得很大,很庄严,好像里面关得有秘密一样。

“怎么过了这么久还在这儿?”觉慧惊讶地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觉新在后面拨着船,让它往右侧,从桥下流过去。桥差不多挨近了他们的头。众人本能地把身子往旁边侧,船身大大地动了一下。等到众人稳住了身子,漫天的清光洗着他们的脸,桥已经留在后面了。

“怎样了?”淑贞坐定身子惊恐地问琴,琴未答话,淑华却噗嗤笑了。

水面更宽了。一片白亮亮的水,没有一点波纹,只是缓缓地向前流动,在月光下显得非常光滑可爱。船在水面流着,安稳而自然,不曾激起一点风波。

“你们看,湖水简直像缎子一样!”觉民望着水面出神地赞道。

“今晚上月亮真好,只可惜不是秋天,未免冷一点,”琴说。

“人总是不容易满足的。有了这样,又想那样,你看雾就要来了,”觉新这样说了,又吩咐鸣凤道:“鸣凤,快点摇,时间怕不早了。”

湖水渐渐地在转弯,水面也渐渐地窄了,后来树木和房屋都看不见了。两边都是人工做成的山石,右边的山顶上有一间小屋从上面俯瞰下来。这一带的水流得比较急。船很快地流过去。觉新小心地摇着桨,让船转一个大弯,转到后面去了。水面还是很窄。一边是低的垣墙,一边是假山。在这里天显得很高,月亮也变小了。水上已经起了淡淡的雾,一切都在朦胧中。寒气开始袭来,有的人便把杯中的余酒喝尽,或是把彼此的身子靠得紧紧的。外面送来锣鼓声,隐隐约约的,好像隔了一个世界。觉新和鸣凤用力地划着船。

“四表妹,你上学的事果真决定了吗?听说你们的先生明天就来了,”琴温和地问淑贞。原来这几天来,淑华、淑贞两姊妹受到琴的鼓舞,都下了决心要继续读书,经过几次的要求,居然都得到了母亲的许可。明天教读的龙先生来了,她们便要跟觉英们一起上学。

“决定了,我什么都预备好了,”淑贞毫不迟疑地答道。

“这回事情想不到这么容易就成功了,”琴欣喜地说。

“这有什么希奇!”觉慧抢着说,“又不要她多花一文钱。而且她看见别人的姑娘都读了书,自己的女儿不多认识几个字,又怎么好骄傲人呢?五爸向来不管这种事情,爷爷只怕你丢他的脸,在家里读书他是不会反对的。况且所读的又是‘圣贤之书’!……”说到圣贤之书几个字,他自己觉得一阵肉麻,也忍不住笑起来。经他这一说,事情简直是明如白日,用不着解释了。船已经转到了前面。水面上积着雾,白茫茫的,但是圆拱桥的侧面隐约地从雾中露出来。桥畔的电灯朦胧地立在月光里,又披上雾的纱,成了模糊的红黄色。他们已经绕着湖转了一个圈子了。

船慢慢地在雾中行着。这一次雾中看月,别有一种情趣。众人只顾默默地向四周看,一会儿船便回到晚香楼下。觉新问大家要不要回去。

“不早了,还是回去吃汤圆儿罢,”觉慧抢着答道。没有人反对这个提议。于是觉新把船靠近了岸,依旧泊在柳树下,让众人一一上了岸,把缆拴在树上,然后跟着众人向桥头走去。

在路上觉民不住地赞叹道:“我从没有像今晚上玩得这样痛快。”众人中也有同意这句话的。只是觉新心里暗暗想道:“要是有梅在,就好了。”琴也觉得“可惜少了一个梅”,她想:“几时能够让梅也到这儿来玩就好了!”

他们刚刚走出花园,就遇见觉英、觉群两人气咻咻地从外面跑进来。觉英看见觉新,便兴奋地问道:

“大哥,你看见号外吗?打起来了!”

“什么号外?哪个打起来了?”觉新莫名其妙地说。

“你自己看罢,”觉英得意地说着,就把手里捏的一张纸递过去。

那是《国民公报》的“紧急号外”。

“督军下令讨伐张军长了,前线已经开火,”觉新怀着紧张的心情说。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7 下午 04:21:35编辑过]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5-11-7 04:36:47 | 显示全部楼层

众人一晚上都没有睡好。天刚刚发白,老太爷就大声咳嗽,咳个不停。大家也就跟着早早地起来了。

琴和淑英妹妹梳洗完毕,便陪着梅到园里各处走走。她们一路上谈了一些别后的光景。园子里没有受到什么大损害,只是松林里落了一颗开花炮弹,打坏了两株松树。

街上交通并没有恢复。十字路口仍旧有小队的兵士,街上仍旧有几个步哨。但是少数只身的行人,只要得到步哨的允许,也可以通过几条街。

高家的厨子到菜市去买过菜。但是城门已经关了两天,乡下人不能挑菜进城,菜场里并没有什么菜卖,所以厨子即使用了他的全副本领,大家仍然觉得饭桌上没有可口的饮食。

这天的早饭是摆在水阁里吃的,就在中间屋里安放了两张圆桌,年长的和年轻的两代人各占据一桌。虽然两三天来都不曾好好地吃过一顿饱饭,但是看见桌上又是寥寥的那几样小菜,大家都觉得没有胃口,懒洋洋地端了碗胡乱吃一点,很快地就把碗放下。只有觉民、觉慧两弟兄端着碗不放,接连吃了两碗饭。觉新正坐在梅的斜对面,他有时偷偷地看她一两眼,有时梅也把眼光朝他这一面射来,两人的眼光不期地遇着了。梅便把头埋下或掉开,心里起了一阵波动,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欣慰抑或是悲哀。幸好众人都在注意地看觉民弟兄吃饭,并没有留心她的举动。

“你们的饭量真不错。菜都没有,你们还舍不得放碗,”淑华看见祖父走出去了,便带笑地对觉民说。

“你们是小姐,当然跟我们不同,”觉慧刚刚嚼完了一大口饭,放下碗抢先回答道。“你们每顿饭非有鸡鸭鱼肉不能下咽。你晓得我们上学时候在饭馆里吃些什么?青菜,白菜,豆腐,豆花!……可是现在也该你们受罪了,我希望交通多断绝几天,看你们怎样办?”他还要说下去,觉民暗暗地触他的肘,示意他不要再说,他也仿佛看见几位长辈的脸上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便住了口,推开椅子站起来。

“我在跟二哥说话,哪个要你来岔嘴?”淑华努起嘴,看觉慧一眼,掉过头去不再理他。

吃过早饭,觉新三弟兄便出去打听消息,并且打算到姑母家去看看。街上行人不多。每家公馆门前站了四五个人,伸长颈项只顾东张西望,或者在谈论时事。每隔十几步远,路边立着全武装的兵,有的兵提了枪慢慢地沿着墙走来走去。觉新们在他们的身边走过,并不曾给他们拦住,就放步向前走了。

在三岔路口,五六个人站在栅子跟前,仰起头读墙上贴的告示。觉新们也把告示读了。这是督军宣布下野的布告,督军很谦逊地说自己“德不足以服人,才不足以济变”,所以才酿成这次的战争,以致“苦我将士,劳我人民”,现在决意交出政权,实行下野,免得再“延长战争,糜烂地方”。

“现在兵临城下,才来说这些漂亮话,为什么早不下野?”觉慧读完告示讥笑地说。

觉新在旁边听见他的话,吃惊地向四面看,幸好附近没有人,才放了心,连忙把觉慧的袖子扯一下,低声警告说:

“说话当心点。你难道不要命吗?”

觉慧不作声了,他跟着两个哥哥走过栅子。在那所旧庙宇门前放着十几枝步枪,交叉地立着,成了两堆,旁边站着十几个兵,他们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庙旁那家杂货铺半开着门,那里有当天的报纸,觉新们借了来,匆匆地看了一遍。报纸的态度开始改变了,虽然仍旧替那位宣布下野的督军说好话,但是同时对敌军也取消了逆军的称呼,不再称某逆、某贼,而改称某军长、某师长了。而且从前发过通电痛陈某逆、某贼的罪状的商会和拥护旧礼教的团体如今也发出通电欢迎某帅、某公入城了。

十几位著名的地方绅士也发出吁请张军长早日入城“主持省政”的通电,领衔的人便是冯乐山。

“又是他,”觉慧冷笑道。

“这样看来大概没有事情了,”觉新欣慰地说。他们已经走过了两条街,现在走到第三个街口了。

前面的栅子紧紧关住,两个兵拿着枪守在那里。他们只得回转身来,想从旁边一条小巷抄过去。但是刚刚走过小巷进入一条大街,他们又被一个步哨喊住了。

“站住,走哪儿去?”那个瘦脸的兵恶狠狠地问道。

“我们去看一个亲戚,住在××街,”觉新客气地回答。

“过不去!不准走!”说了这两句简单的话,兵就把嘴闭上了。他望了望手里的枪,眼光又落在枪刺上,现出得意的样子,好像对觉新们表示:你们若是不听从我的话,上前走一步,就是这么一刺刀。

觉新们只得默默地掉转身子,再走过小巷,打算另找一条路绕过去,但是费了许多功夫,依旧没有办法。

他们决定回家,但是一路上还是心上心下,害怕连归路也断了。他们急急地下着脚步,恨不得马上就到家。街上行人非常少,店铺和公馆都静静地掩着门。这个景象更增加他们的恐怖。他们走过一个步哨的时候,心禁不住怦怦地跳,很担心他会把他们拦住,幸而步哨把他们放过去了。后来他们终于回到了家。

家里的人大半在花园里。他们连忙走进花园,先到水阁去,看见祖父和姑母们在那里打牌,刚刚是两桌。

“你们还有心肠打牌,”觉慧这样想。后来他看见觉民溜出去了,便也跟着溜出去,剩下觉新直立在祖父跟前报告他打听到的消息。

这些消息自然给祖父们带来不少的安慰。但是张太太还有点不放心,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家里究竟怎样了。不过这只是短时间的焦虑,因为不久她起了一副好牌,便又把那些事忘掉了。

觉新跟长辈们谈了几句话,看见大家都在注意地打牌,便走了出去。

觉新走出水阁,一个人在玉兰树下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他好像渴望着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就在他的眼前,但是他知道他不会得到它。他感到空虚,感到人生的缺陷。他痴痴地靠着树干,望着眼前的一片新绿出神。树上起了鸟的叫声。两只画眉在枝上相扑,雪白的玉兰花片直往他的身上落,但是过了片刻又停止了。他看见两只鸟向右边飞去,他的心里充满了强烈的渴望。他恨不得自己也变作小鸟跟它们飞到广阔的天空中去。他俯下头看他的身上。几片花瓣从他的头上、肩上落下来,胸前还贴了一片,他使用两个指头拈起它,轻轻地放下去,让它无力地飘落在地上。

前面假山背后转出来一个人影,是一个女子。她低着头慢慢地走着,手里拿了一枝柳条。她猛然抬起头,看见觉新立在树下,站住了,嘴唇微微动一下,像要说话,但是她并不说什么,就转过身默默地走了。淡青湖绉的夹衫上罩了一件玄青缎子的背心,她分明是梅。

他觉得一下子全身都冷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避开他,他要找她问个明白。他便追上去,但是脚步下得轻。

他转过假山,看见一些花草,却不见她的影子。他奇怪地注意看,在右边一座假山缝里瞥见了她的玄青缎子的背心。他又转过那座假山,前面是一块椭圆形的小草坪,四周稀落地种了几株桃花。她立在一株桃树下,低着头在拨弄左手掌心上的什么东西。

“梅!”他禁不住叫了一声,向着她走去。

她抬起头,这一次她不避开了。她默默地望着他。

他走到她面前,用激动的声音问道:“梅,你为什么要避开我?”

她埋下头,温柔地抚弄那只躺在她的掌心上微微扇动翅膀的垂死的蝴蝶,半晌不答话。

“你还不肯饶恕我吗?”他的声音变成苦涩的了。

她抬起头,不闪眼地把他望了一些时候,才淡淡地说:

“大表哥,你并没有亏负我的地方。”

只有这短短的一句话。

“这样看来,你是不肯饶恕我了,”他差不多悲声说。

她微笑了,这并不是快乐的笑,是悲哀的笑。她的眼光变得很温柔了。它们不住地爱抚他的脸。然后她用右手按住自己的胸膛。她低声说:“大表哥,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心?我何曾有一个时候怨过你!”

“那么你为什么要避开我?我们分别了这么久,好容易才见到了,你连话也不肯跟我多说。你想我心上怎么过得去?我怎么会不想到你还在恨我?”他痛苦地说。

梅埋下头,她咬了咬嘴唇皮,额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她慢慢地说:“我并没有恨过你,不过我害怕多跟你见面,免得大家想起从前的事情。”

觉新呆呆地望着她,一时答不出话来。梅弯着腰把手里的蝴蝶轻轻地放在草坪上,用怜惜的声音说:“可怜,不知道哪个把你弄成了这个样子!”这句话的语意虽是双关,她却是无心说出来的。她接着又说一句:“大表哥,我先走了,我去看他们打牌。”她便向水阁那面走去。

觉新抬起头,从泪眼中看见梅的下垂的发髻和扎在髻上的淡青色的洋头绳。他看见她快要转过假山去了,忍不住又叫了一声:“梅!”

她又转过身站住了,就站在假山旁边,等着他过去。

“大表哥,”她关心地唤了一声,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望了他一眼。

“你连一只蝴蝶也还要可怜,难道我就值不得你的怜悯?”他忍住眼泪低声说。

她不回答,低下头,把身子靠在假山上。

“也许你明天就要回去了,我们以后永远就没有机会再见面,或死或活,我们都好像住在两个世界里头。你就忍心这样默默无语地跟我告别?”他抽泣地说。

她依旧不答话,只是急促地呼吸着。

“梅,我负了你。……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啊。……我接了亲……忘记了你。……我不曾想到你的痛苦,”他的声音还是跟先前一样低,不过因为话说得急,反而成为断续的了。他从怀里掏出手帕,却不去揩眼睛,让眼泪沿着面颊流下来。“我后来知道这几年你受够了苦,都是我带给你的。想到这一层,我怎么能够放下这颗心?你看,我也受够了苦。你连一句饶恕的话也不肯说?”

她抬起了头,两只眼睛闪闪地发光。她终于忍不住低声哭起来,断续地说了两句话:“大表哥,我此刻心乱如麻。……你叫我从何说起?”于是一只手拊着心,连续咳了几声嗽。

他看见她这样难过,一种追悔、同情和爱怜交织着的感情猛然来袭击他的心。他忘了自己地挨近她的身子,用他的手帕去揩她的脸。

她起初默默地任他这样做,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推开他,悲苦地挣扎说:“不要这样挨近我,你也应该避点嫌疑!”她做出要走开的样子。

“到这个时候还避什么嫌疑?我已经是有孩子的人了。……不过我不该使你悲伤到这样。人说:‘忧能伤人’,你也应当爱惜你的身体啊。”他挽住她的手,不要她走,又说:“你看你哭成这样,怎么能够出去?”这时候他只是为她的命运悲伤,他完全为她一个人着想:他把自己的悲哀也忘记了。

她渐渐地止了悲,从他的手里接过手帕,自己把泪痕完全揩去,然后还给他,凄然说:“这几年来我哪一天不想念你。你不知道除夕我在琴妹家中看见你的背影,我心里是何等安慰。我回到省城来很想见你,我又害怕跟你相见。那天在新发祥我避开了你,过后又失悔。我也是不能作主啊。我有我的母亲,你有大表嫂。大表嫂又是那么好,连我也喜欢她。我不愿给你唤起往事。我自己倒不要紧,我这一生已经完了。不过我不愿使你痛苦,也不愿使她痛苦。在家里,我母亲不知道我的心事,她只能用她的心忖度一切。我的悲哀她是不会了解的。我这样活下去,还不如早死的好。”她长叹了一声。觉新默默地按着自己的胸膛,因为他的心痛得太厉害了。

两个人面对面地望着,过了好些时候,他凄然地笑了,他指着草坪说:“你不记得从前我们在青草上面打滚的事情?虫咬了我的手指头,还是你给我吮伤痕。我们还在草丛里捉过蝴蝶,采过指甲花种。现在地方还不是一样?……还有一次遇到月蚀,我们背起板凳在天井里走,说是替月亮受罪。……这些事情你还记得吗?从前你在我们家跟我一起读书的时候,我们对着一盏清油灯,做过多少好梦啊!当时的快乐真令人心醉!哪儿会想到有今天这样的结局?”他现出梦幻的样子,好像极力在追忆当时的情景。

“我现在差不多是靠着回忆生活的了,”梅仍旧低声说,

“回忆有时候真可以使人忘记一切。我真想回到从前无拘束、无忧虑的儿时去,可惜年光不能够倒流。大表哥,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有人走近,接着淑华的声音说:“梅表姐,我们找了你好久,你原来躲在这儿!”

梅连忙退后一步,把身子离开觉新远一点,掉过头去看。

来的是琴和淑英、淑华两姊妹。她们三个人走到梅的面前,淑华看见梅的脸,故意惊讶地笑道:“梅表姐,大哥欺负你吗?怎么你眼睛都哭肿了?”淑华又注意地看觉新的脸,觉新极力躲开,但已经给她看见了,她又说:“怎么你也哭了?

你们分别了几年,现在见面,正应该欢欢喜喜!怎么躲在这儿相对而泣?”梅红了脸低下头去。觉新也把头掉开看别处,口里含糊地分辩说:“今天眼睛痛。”

淑英听见这句话便也插嘴嘲笑道:“奇怪,早不痛,迟不痛,偏偏梅表姐来了,你的眼睛就痛了。”

琴在旁边拉淑英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说,因为瑞珏牵着孩子来了。但是淑英一口气说下去,阻拦不住,等她自己觉察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瑞珏听见淑英的话,又看见这个情形,不由得不起了一点疑心。她也不说什么,就带笑地把海臣送到觉新面前要他牵着,自己走到梅的身边,说:“梅表妹,你不要难过。我们到别处走走,我劝你要宽宽心才好。”她很亲密地扶着梅转过假山走出去了。

淑英和淑华本来要跟着她们去,却被琴拉住了,琴感动地说:“让她们两个去罢,她们大概有私房话要说。我看大表嫂跟梅姐很要好,她很喜欢梅姐。”这番话虽是对淑英姊妹说,却是说给觉新听的。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5-11-7 04:39:13 | 显示全部楼层

两天以后,街上的交通恢复了。张军长的军队还驻扎在城外。据说督军就要在这一天出城,城内治安暂时由新委任的城防司令负责维持。战火虽然平息,可是市面还很混乱,人心还是不安定。

街上到处都是败兵,三五成群地走着,现出很狼狈的样子,不是落了帽子,就是失了裹腿,有的衣服敞开,有的连番号也撕落了。现在武器也没有多大用处了:大家把枪提着,拿着,掮着,背负着。然而甚至在这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失掉平日的骄傲,他们还是一样地横眉毛竖眼睛在街上找人寻事,常常使人想起他们在这种情形中的故技。于是恐怖的空气又突然加浓了。

早晨张太太的仆人张升到高家来报告说,在他们那个公馆里驻扎的一排兵已经开拔走了,只剩下两个老兵留守在那里,据说他们不久也要走。她们的住房并没有兵进去,所以东西一点也没有损失。他又说,梅小姐家里的仆人也已经到过张家,说是过两天到高家来接梅小姐回去。这个消息叫张太太和琴放了心,她们便不再提回家的话了。

下午钱家又打发仆人来,拿了钱太太的帖子向周氏道谢,说这次梅小姐在高家承高大太太厚待,钱太太心上很过意不去,缓几天等时局平靖了,再过府当面道谢。这个仆人又向梅传谕她母亲的话,说家里的人平安,她不必挂念,如果她愿意在高家玩,多玩几天也不要紧,不必即刻回家。梅本来打算跟这个仆人一起回去,但是禁不住周氏和瑞珏苦苦地挽留,终于决定留下了。

虽然街上充满着恐怖的空气,但是花园里却是幽静,安闲。在这个和平的环境里光阴过得非常快,不知不觉地到了傍晚。

半圆月挂在天空了,夜还没有降临,空气里带着黄昏的香味。天色逐渐加深,而月亮的光辉也逐渐加浓。这又是一个美丽的、温暖的夜。

在这个公馆里还不到午饭时间,忽然起了骚动,平静的空气被扰乱了。最初是四太太的父亲王老太爷派人来接她回去,说外面谣言很多,今天晚上恐怕会发生抢劫的事情,高家是北门一带的首富,不免要首当其冲,所以还是早早避开的好。于是四乘轿子带走了王氏和她的五个孩子(倩儿和带淑芳的杨奶妈也跟去了)。接着张家又以同样的理由派人来把三太太和淑英、觉英、觉人一起接去了。五太太沈氏看见情形不对,便要克定送她和淑贞回娘家去。只剩下周氏和瑞珏,她们的娘家都不在省城,没有去处,虽然还有两三家亲戚,但是她们临时也不便到那些人家去躲避,而且家中有客她们也不好躲开。后来到了傍晚,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除了兵以外就没有一个人敢在街上走。

老太爷这天早晨就到他的表弟唐家去了。陈姨太也回到了她的年老的母亲那里。克安在家里耽搁了一阵,后来也到老丈人家去了。只有克明还留在他的书房里写信。这个大公馆里如今就只剩下觉新这一房人。这个靠旧礼教维持的大家庭,突然现出了它的内部的空虚:平日在一起生活的人,如今大难临头,就只顾谋自己的安全了。

张太太不能够回家,便也留在高家陪伴觉新这一房人,本来她对他们的感情特别好,这时候即使可以回去,她也不肯抛下他们。她对觉新说:“我的年纪不小了,我看过了不少的事情,但是我没有见过好人得恶报的。你父亲做了一世的好人,他的儿女决不会遭祸事。我相信天有眼睛。我还害怕什么呢?”

她的这样的话并不能够使他们放心。夜还很早,街上就没有一点声音了。狗开始叫起来,狗叫在平日似乎很少听见,这个晚上却特别地响亮。时间过得非常慢,一分钟就像一年那样地长久。稍微有一点大的响动,人就以为是乱兵闯进来了,于是脑子里浮现了那一幅使人永不能忘记的图画:枪刺,刀,血,火,女人的赤裸的身体,散在地上的金钱,大开着的皮箱,躺在地上的浴血的死尸。他们带着绝望的努力跟那个不可抗拒的无形的力量战斗,但是他们愈来愈脆弱了,而恐怖却更凶猛地包围过来。

他们这时候真愿意闭上眼睛不再看见一切,也不再有一点知觉,然而事实上连微弱的灯光也会把他们的眼睛刺痛。它使他们明白自己处在怎样的一个环境里面。他们一方面祷祝,希望时间快些过去,让太阳早点升起来;但是同时他们又明白时间过得愈快,恐怖的时刻也就更加逼近。他们好像是一群待处决的死刑囚。固然他们是有着各种性格、各种思想的男男女女,但是拿对死的恐怖来说,大家都是一样。更厉害的是女人还有那种比死更可怕的痛苦和恐怖。

“梅姐,假若乱兵真的进来了,我们怎么办?”琴这样问梅道,这个时候大家都聚在周氏的房里商量避难的办法,琴说到“怎么办”,她自己的心也在颤栗,她不敢想下去。

“我只有这条命,”梅冷冷地说,其实她的声音很凄惨。她连忙用手蒙住脸,她的思想渐渐地模糊起来,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水,接连地,接连地滚着,真是无边无际。

“我怎么办呢?”瑞珏在旁边低声问她自己,她明白梅的意思。她觉得她也只有那一个结局。但是她不愿意走那条路,她不愿意离开她所爱的人,她望着在她面前嬉戏的海臣,觉得好像有几把刀割着她的心。

琴默默地站起来,在房里慢慢地踱着。她在跟恐怖斗争。她心里暗叫着:“绝不能,”她想找出一个不同样的回答。她觉得她除了性命外还应该有别的东西。这时候什么新思潮,新书报,什么易卜生,什么爱伦·凯,什么与谢野晶子,对于她都不存在了。她看见那个奇耻大辱就站在她的面前,带着狞笑看她,讥笑她。她觉得她有自己的骄傲,她不能活着忍受这个。她看看梅,梅坐在躺椅上双手蒙住了脸;她又看瑞珏,瑞珏正牵着孩子的手在那里淌眼泪。她看自己的母亲,太太背着灯光在叹气。她又看淑华,看觉民,看其余的人。她在他们那里找不到一个援救她的人,而同时她又觉得他们对于她是十分宝贵的,她不能够离开他们。她疲倦了,她绝望了,她这时候才开始觉得她跟梅、瑞珏这些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她实际上是跟她们一样也没有力量的。

于是她在一把空着的椅子上坐下来。她把头埋在茶几上,低声哭起来。

“琴儿,你怎么了?你这个样子岂不叫我做母亲的心里更难受?”张太太忍不住也落了泪,悲声唤着琴。

琴不回答,也不抬起头来。她只顾低声哭着。她在悲伤她的梦景的破灭。她在悲伤她自己。她努力多年才造就了那个美妙的梦景。她奋斗,她挣扎,她苦苦地追求,才得到一点小小的结果。然而在恐怖的面前这个结果显得多么脆弱。旧社会如今又从另一方面来压迫她了,仅仅在一刹那间,就可以毁坏她十几年来苦心惨淡地造成的一切。易卜生说的“努力做一个人”,到了这个时候这种响亮的话又有什么用处?她哭了,不单是因为恐怖,还是因为她看见了自己的真实面目。在从前她还多少相信自己是一个勇敢的女性,而且从别人那里也听见过这样的赞语。然而这时候她才发见自己是一个多么脆弱的女子。她也免不掉像猪羊一样在这里等待别人来宰割,连一点抵抗的力量也没有。

这个心理不仅她的母亲不了解,便是其余的人,甚至于自以为知她最深的觉民也不明白。他们都认为她因为恐怖而哭,而大家又被这同样的恐怖折磨着,他们找不到一句安慰她的话,反而觉得哭声像刀一般割着他们的心。觉民几乎想上前去抱住琴安慰她,但是他又没有这个勇气。

觉慧在房里实在坐不下去,便走出来。他吃惊地看见天空中东边的一角直冒着淡红光,而且逐渐在扩大,火星不时在红光里飞。他不觉叫了一声:“起火了!”他觉得全身的血都凝固了。

“在哪儿?”房里的几个人齐声惊问道,“哪儿失火?”觉新马上跑出来,接着是淑华,不到一会儿的工夫众人都站在阶前了。

天空的火光就像是人的血在燃烧,大家面对着这个景象,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逐渐消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蚕食它一样。

月亮进入了云里,天色阴暗,更显出火势在扩大,红光竟然布满了小半个天空,地上的石板和屋上的瓦都映红了。火星在红光里乱飞。看见这个奇异的景象,众人对自己的命运不能够再有丝毫的疑惑了。

“一定是当铺起火。唉,东西抢光了,还不肯把房子给人家留下来!”张太太叹息说。

“这怎么好?”瑞珏急得没有办法,惊惶地说。

“我们还是改了装逃出去罢,”觉民提议道。

“这个时候还往哪儿逃走?公馆里头的事情哪个来照管?公馆里头若是没有一个主人,变兵跑进来一把火就会把房子烧光的,”觉新反驳道,其实他自己也没有什么主意。

忽然起了几声清脆的枪响,打破了夜的静寂。于是外面的狗狂叫起来,接着又是人的喊声,不过是从远处传来的。

“完了,这一次一定逃不掉了!”觉新顿着脚嘶声说。过后他又大声叫起来:“未必我们大家就在这儿等死吗?总要想法子逃出去啊。”

“逃,逃到哪儿去呢?”周氏急得带哭地说,“逃出去在街上碰见变兵,还是不免一死,还不如守在家里好些。”

“就在家里也应该找个好地方躲起来,能够多救活一个人,总是好的。我们这一房也应该留一个种才是。”觉新的声音里充满了悲愤,他接着又改变了语调说:“二弟,三弟,你们快陪伴妈、姑妈,还有你大嫂、梅表姐、琴妹到花园里头去。那儿还可以躲一下,而且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那儿有湖,你嫂嫂知道怎样保护她的身子。”他说到这里,他的眼光贪婪地在瑞珏的身上扫了一遍,又看了梅一眼,眼里落下雨点一般的泪珠。他虽然极力支持着,好像有很大的决心,其实他的心里空无一物。

“你呢?”众人差不多齐声问道。

“你们只顾去好了,我自己有办法,”他停了片刻才露出镇静的样子冷冷地说。

“你不去,我们也不去,”觉慧坚决地说。

枪声接连地响了几下,不过火势并没有增大。

“三弟,你为什么只顾来管我?妈、姑妈她们要紧啊!”觉新急得不住地顿脚。“要是外面没有一个主人,他们来了岂不会找到花园里头吗?”

这些时候抱了海臣坐着不说话的瑞珏,忽然放下海臣,走到觉新的身边,坚决地对觉民和觉慧说:“二弟,三弟,你们快陪着妈、姑妈她们去罢。请你们把海儿也给我带去。我在这儿陪伴你大哥,我会照料他。”

“你,你留在这儿陪我?你这是什么意思?”觉新吃惊地说,便把瑞珏轻轻地推开,然后悲声说:“你留在这儿有什么好处?你快去,免得太晏了。”他说着又焦急地顿脚。

瑞珏抓住他的一只膀子呜咽地说:“我不离开你。要死,我跟你一起死。”海臣也走过来拉着瑞珏的衣襟悲声哀求:“妈妈,我也不去。”

这一来把觉新急得更没有办法,他便对瑞珏接连作了几个揖恳求地说:“请你看在海儿的面上。你跟我一起死有什么好处?我未必就会死。他们来,我有办法对付。倘若他们看见你,又怎么好呢?你也应该爱惜你自己的清白身子,况且你肚子里还有……”他不能够再说下去了。

瑞珏呆呆地望着觉新,一眼也不闪,好像并不认识他似的。她这样站在他的面前,让他的贪婪的眼光在她的脸上多停留一刻,便用凄楚而温柔的声音对他说:“好,我依你的话。我去了。”她又叫海臣唤了一声“爹爹”,然后掉转了身子。

这个晚上大家就睡在水阁里。窗户开着,月光凄凉地照在水面上。天空的红光渐渐地淡下去。一切跟往日没有分别,只有狗叫声显得异乎寻常地可怕。湖水载着月光微微地颤动,跟平日完全一样,然而在众人的眼里湖水现在变得更神奇,更清冷了。特别是瑞珏和梅,她们想看透湖水究竟有多么深,她们甚至想:睡在那下面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滋味。

又过了一些恐怖的时刻。后来周氏看见觉慧现出疲倦的样子,便叫他去睡。

觉慧上了床,过了一会儿,刚刚模糊地睡着了。周氏忽然走到他的床前,揭开帐子,叫醒他,把她的圆圆的脸俯下来,在他的耳边用柔和而郑重的声音说:“现在枪声又响了,好像很近。你要小心警醒着,千万不要睡熟,有事情时我好马上喊醒你。”她的热气喷在觉慧的脸颊上,她的脸上现出关心的表情。她替他盖好被,又放下帐子,轻轻地走开了。虽然她带来的是不好的消息,然而觉慧却很欣慰,他觉得现在又有一个母亲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5-11-7 04:41:17 | 显示全部楼层

过了三四天,高公馆里又热闹起来,避难的人已经陆续回来了。外面的情形虽然还有一点混乱,但是秩序已经恢复,人心也逐渐安定。只有一件事情引起人们的疑虑,就是街中往来的兵士忽然增加了许多。

觉民弟兄午后到学校去。学校里已经上课了,但是教员中请假的却有几个,学生也比平时少了三分之一。他们这天没有课,在学校里停留一些时候,便回家了。他们走过北门一带,看见许多进城的军队,每个兵都跑得气咻咻的,虽然是胜利的军队,军服并不整齐,背上负着重的包袱,有的兵竟然戴了两顶军帽,或者掮了两杆枪。而且多数兵士的脸上都现出疲乏的表情。

他们到家以后,不多几时又传来了谣言,说新进城的军队不再开往别处,就分散在北门一带的民房驻扎。这个消息,最初还没有人相信,可是不久另一个消息又传来了,说是街口的几家小公馆已经遭到兵士们的光顾。这个时候高家的主人们才恐慌起来,在筹划应付的办法。大家都集在堂屋里面。高忠从外面进来,带着惊惶的脸色报告说,军队要来驻扎。于是女眷们都跑到房里躲起来,好像军队就要开进堂屋里来似的。老太爷还没有回家,便由克明出去交涉。他的兄弟和侄儿们都跟在后面。

出乎意料之外,他们在大厅上看见一乘轿子。一个马弁在旁边跟袁成、文德们讲话。这个马弁是外州县人,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服装并不整齐,可是态度非常傲慢。他涨红了脸,露出两排不完整的深黄色牙齿,拍着胸膛大声在说什么。他看见克明走近,便不客气地表明他的来意,说他伺候连长太太到省城来,打算在这个公馆里住些时候。他说完,恶狠狠地用他的竖起的眼睛在克明的脸上望了一下。他说话好像在发命令。

克明气得眼珠直往上翻。他的脸色顿时发青了。他记起来,他一生中除了在日本留学的两年外,从来没有人这样不客气地对他说过话。他见过四十二年的岁月,他做过不太小的官,他担任过种种名誉的职务,现在还是省城里有名的大律师,无论在家里或者在社会上,他都受到尊敬,总是别人向他低头。然而如今在他面前,这个衣冠不整的马弁对他说话,居然不带一点敬意,甚至毫无忌惮地来侵犯他的财产权。这个侮辱太大了。他实在不能够忍受。他真想举起手向马弁的脸上打去,但是无意间他瞥见了那个人腰间的盒子炮。他,士大夫出身的他,虽然有他的骄傲,但也有他的谨慎,他也知道“明哲保身”的古训。所以他马上缩回了手,努了眼睛把马弁看了半晌,然后忍住怒气,对那个人说,这个公馆里没有地方,而且连长太太一个人住着也不方便,还是请另外找一个更好的地方。

“没有地方?客厅里头不好吗?”马弁把两只尖眼睛竖起来,像一个倒写的“八”字,他一面说一面拍着他的盒子炮,从深黄色的牙齿缝里喷出的白沫几乎溅到了克明的脸上。“我们在外面拚了命替你们打仗,你们躲在家里头享福,现在向你们借一间房子住还不肯?我们一定要住客厅!”他说完就去揭起轿帘说:“太太,请出来。跟他们那般人讲理,没有一点用,我们不要管那些!”

从轿子里走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脸上的胭脂擦得通红,穿着浅色滚边、细腰身的短衫和裤脚肥大的滚边裤子。她出了轿子,把大厅上站着的几个男子瞟了一眼,然后昂着头跟着马弁向外客厅走去。

克明气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他想追上去,但是刚刚举起脚又想起在侄儿和仆人的面前,自己一个绅士,居然追赶土娼一类的女人,未免太不成体统。他便站住,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跟在马弁后面走进自己的外客厅去了。

一个更大的侮辱压倒了他。那个陈设华丽的客厅,在那里许多达官贵人曾经消遣地度过他们的一些光阴,在那里他们曾经谈论过一些政治上的重要事件。不管他怎样反对,上流社会休息聚谈的地方现在居然变成了一个下等土娼的卧室!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事实,然而在客厅里分明地现着那张红红的粉脸,而且还听见她用下流的腔调跟马弁谈话。那张粉脸刺痛他的眼睛,那些话刺痛他的耳朵,他不能够忍耐下去。他不能够让自己的合法的财产权和居住权给人任意侵犯。他应当出来维护法律。同时他又想,让这个女人住在客厅里,不仅侮辱了这个尊严的地方,而且会在公馆里散布淫乱的毒气,败坏高家的家风。这时候他好像被“卫道”的和“护法”的思想鼓舞着,迈着大步走到客厅的门前,掀开了门帘进去。他厉声对那个女人说,她不能够住在这里,非马上搬开不可,这里是正当的世家,在本城里是声誉最好的,而且是得到法律的保护的。热情鼓舞着他,他一口气说了这些话,自己并不胆怯。在他的背后立着他的两个兄弟克安和克定。他们在旁边替他捏了一把汗。克安在辛亥革命的时候在西充县受过惊,还是丢了知县的印化装逃回省城来的,因此他非常胆小。他好几次在后面扯克明的袖子要克明住口,但是看见这个举动没有一点用处,又害怕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便惊惶地逃开了,把地位让给站在后面的觉民弟兄们。

在克明说话的时候,那个马弁就预备动手,却被女人发言止住了。女人不动一点气,依旧带着笑容,她的轻佻的眼光一直在克明的脸上盘旋,好像在戏弄他那张还留着青春痕迹的清瘦而端正的脸。她时而把手指放在唇边,做出在注意听他讲话的样子,或者对他微笑。这些动作对克明虽然没有一点影响(他好像没有看见一样),但是在他背后的三十三岁的克定却对她发生了兴趣。他甚至很仔细地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丰腴的圆圆的脸,弯弯的眉毛,媚人的流动的眼睛,不大不小的嘴唇,这些都是他的妻子所没有的,尤其可爱的是她那亭亭玉立的身材,比他妻子沈氏的短胖的身子好看多了。她在微笑或者在用眼睛瞟人的时候,似乎有一种使人不能抗拒的力量。她的眼光忽然落在克定的鼻子略高的白皙的长脸上,克定不自觉地红了脸。她慢慢地把眼光移开,微微地一笑。这时克明的话说完了。他气恼地站在那里。

“你说够了?”她戏弄似地偏了头问,丝毫不动气。克明瞪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

女人忽然下了决心,对马弁说:“好,我们就走,免得在这儿惹人家讨厌。这儿不欢迎我们,总有人家欢迎。”她说了便往门外走,脚步下得很慢,身子微微摆动,好像故意做出动人怜爱的样子。克明们连忙给她让了路。

马弁本来不愿意走,很想发作一番,然而他的女主人阻止了他。他只好跟着她走出去,心里很不痛快。

轿夫抬起轿子走了,马弁跟在轿子后面,他向克明这面投了一瞥憎恨的眼光,同时还气愤地骂道:“一两个人来住,你们倒不舒服。等一会儿老子给你们喊一连人来,看你们又怎样!老子是不好惹的。”于是他跟着轿子走出二门不见了。

克明听见了马弁的骂声,心里很不高兴,同时又想不到对付一连兵的办法,便闷闷不乐地进去了。

克安从里面走出来,克定便对他诉说克明如何处置得不妥当,得罪了连长太太。“如果那一连兵真的在这儿驻扎,公馆里头一定会弄得非常之糟。究竟只有一个女人同一个马弁住在这儿并不妨事,而且正可以拿她做护身符,免得军队进来驻扎。现在倒是自己把好机会放过了。”克定说着,对这件事情表示十分惋惜。

“我看,三哥的话也有道理,无论如何此风不可长,”克安摸了一下他的八字胡沉吟地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不能忘记‘明哲保身’的古训啊。还是见机行事的好。”

克定和克安两人走进里面去,一路上还在谈论连长太太的事情。觉英、觉群、觉世也跟着进去了。觉民和觉慧也慢慢地往里面走。他们刚走进去,又发见在堂屋里以克定为中心聚集了一些女眷。自然克安也在场。他们知道这些人在那里说些什么,便也慢慢地走过去,果然克定重复地说着刚才他在大厅上说过的一番话。他们觉得没有意思,正要走开,恰好觉新在这时候回来了。于是克定又把这件事情告诉觉新,并且说克明的处置未免操之过急。出乎意料之外,觉新却回答道,不要紧,他有应付的办法。原来他有一个中学同学,在新入城的张军长那里做秘书。今天他在商业场里遇见了那个同学,同学向他说起新入城的军队要驻扎民房的事,答应回到司令部以后送一张告示过来。然而众人还不放心,要觉新马上写信去索取。觉新连忙到房里去把信写好,叫袁成送去。但是这也还不能使众人安心。众人还是心上心下的,害怕送信的袁成还没有回来,一连兵就开进来了。而且那一连兵是为了复仇而来的,事后虽然拿到张军长的告示也没有用了。众人愈想愈害怕,大家都暗暗地抱怨克明不该把那个女人赶走。袁成去了好久还没有回来,公馆里的人更急得不得了。果然不久,就有一个背枪的兵来到公馆门口,不客气地在“人寿年丰”的木对联上贴了一张白纸条,写着“×师×旅×团×营×连×排驻此”的字样。听见这个消息,不说克安、克定等人吓得没办法,连克明也有点紧张。幸好那一排兵还没有赶到,袁成就把告示拿回来了,大家才放了心。克安和克定亲自出去扯去木对联上的纸条,又把告示贴在大门口,告示上面写的是:“军长张令:此系民房,禁止驻兵。”

于是大家的心情宽松了,这一天很平静地过去了。晚上众人很早就睡了,而且睡得十分安稳。只有克定一个人睡不着,他在回想白天的事情。他虽然睡在妻子沈氏的旁边、可是他的眼前闪耀着那双媚人的眼睛。他总是把它们挥不去,它们永远现在他的眼前,而且逐渐扩大,整个动人的面貌都显露出来了。这张脸突然出现在他的眼里,的确是一个新的发见,在以前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美丽的脸和这样媚人的微笑。事实上正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所以这张脸给了他一个很深的印象,而且在他的眼里变成不可抗拒的了。他忽然想起这是可耻的,他不应该想那种女人,实际上他却不能不想她。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为什么这是可耻的呢?爹不是还有陈姨太吗?难道要我跟这个大嘴巴的矮胖子过一辈子吗?”他想道,便侧过脸厌恶地看了沈氏一眼,沈氏正发出很轻微的鼾声。“不要紧,爹不会骂我的,”他一个人自言自语,满意地微笑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5-11-7 04:43: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天早晨张升来把太太和琴接回家去。梅也说要回家,却被周氏留住了。就在这天下午,太太突然坐了轿子来拜访周氏。太太们本来是善忘的,况且她们还是远房的堂姊妹。在分别了几年之后她们完全忘了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太太的来访得到了周氏的热诚的欢迎。她们亲切地谈着别后的一切。她们又坐下来打牌,梅和瑞珏也参加了。后来觉新从商业场回来,瑞珏便起来让他打。他恰恰坐在梅的对面,他们很少说话,只是偶尔交换一瞥忧郁的眼光。觉新的心完全不在牌上,他时常发错牌,瑞珏看出来,便站在后面给他指点。他也时常回过头去看她。两个人的态度很自然,但又很亲密。梅在对面看见这个情形,心里感到一阵酸痛。她想,要是当初母亲知道她的心事,现在她也不会落在这种凄凉、孤寂的境地里面。看见他们那种亲密的样子,她又想到自己的不幸的生活以及以后的寂寞凄凉的岁月,她再也不能够忍耐了。牌在她的眼前晃动起来,她的心痛得厉害。她便站起来请瑞珏替她打牌,说自己有事情要出去一会儿。瑞珏温和地看了她一眼,也不说什么,便坐下去。她慢步走出房门的时候,瑞珏还两次抬头看她的背影。

梅回到淑华的房里(这几天她就在淑华的房里睡),房里正好没有人,她便躺在床上把前前后后的事情仔细地想了一番。她愈想愈伤心,终于忍不住摸出手帕蒙住眼睛低声哭起来。她哭了许久,似乎心上轻松了许多。但是过去和现在的一切沉重地压在她的心上。她觉得身子软绵绵的,四肢没有力气。后来她渐渐地睡着了。

“梅表妹,”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唤她。她睁开眼睛,看见瑞珏立在床前。

“大表嫂,你不去打牌?”她带着疲倦的微笑问道,打算坐起来,瑞珏连忙按住她的身子不要她动。瑞珏坐在床沿上,用怜爱的眼光看她的脸,一面说:“五婶来了,我让给她去打。”她忽然换了惊诧的语调说:“你哭过!什么事情?”

“我并没有哭,”梅装出笑容回答。

“你不要瞒我,你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告诉我什么事情?”她把梅的一只手紧紧地捏住。

“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我在梦中哭过,”梅勉强笑一下,淡淡地说,她那只被瑞珏捏住的手却微微地颤抖起来。

“梅表妹,你一定有心事,为什么不对我说真话?你难道不相信我是真心跟你好?我是真心想给你帮忙?……”瑞珏的声音里充满了同情。

梅不答话,只是把她的忧郁的眼光望着瑞珏的温和的面容。她的额上的皱纹加深了,眉头也皱起来,她慢慢地摇着头。忽然她的眼睛一亮。她迸出了一句:“大表嫂,你不能给我帮忙,”于是掉开头又伏在枕上低声抽泣起来。

瑞珏的心也有点酸痛,她抚着梅的微微起伏着的肩头,悲声说:“梅表妹,我明白你的心事。”她觉得自己也要哭了。

“我知道你们两个当初感情很好。……他当初真不该娶我。……现在我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爱梅花。……梅表妹,你当初为什么不嫁给他?……我们两个人,还有他,我们三个人都错了,都陷在这种不能自拔的境地里面。……我真想我走开,让你们幸福地过日子。我……”

梅早就不哭了,她已经忍住了眼泪。她抬起头来,因为她听见瑞珏的哭声。她一手抚着胸膛注意地听瑞珏讲话,她又马上掉开了头,不敢看瑞珏的满是泪痕的脸。然而她听见瑞珏的最后几句话,便坐起来,用手蒙住瑞珏的嘴。瑞珏便不往下说了,只是把头俯在梅的肩上,细声啜泣。

“大表嫂,你误会了,”梅说着又马上更正道:“其实我何必瞒你。……是我们的母亲把我们分开的。这大概是命中注定的罢,我跟他的缘分竟是这样浅。……你走开,又有什么用?我同他今生是不能在一起的了。……你还年轻,而我在心情上已经衰老了。……你不看见我额上的皱纹?它会告诉你我经历了多少人世的酸辛。……我已经走上了飘落的路。你还是在开花结果的时节。……大表嫂,我真羡慕你。……我在人世多活一天,只是多挨一天的光阴。我活着只是拖累别人。”她苦笑了。“人说:哀莫大于心死。我的心已经死了。我不该再到你们公馆里来,打扰你们。……”她的声音改变了,她说话时浑身都在发抖,这抖动是很细微的,不过瑞珏却能够觉察到。“你想我这颗心怎么好安放呢?……”她停了片刻仍旧带着凄凉的微笑说:“如果真有所谓‘薄命女儿’的话,我便是一个。在我家里没有一个人了解我。我母亲只顾想她自己的事。弟弟又小。我的苦楚谁知道?……有时我心里实在难受,便一个人躲在房里哭,或者倒在床上用铺盖蒙住头哭,害怕人听见哭声。……大表嫂,你不要笑我爱哭。只有这几年我才爱哭的。自从我母亲跟他继母闹翻以后,我就常常哭。后来我们离开省城的时候,我也哭过好几次。这都是我命中注定了的。我现在想,倘若他母亲不死,也许不会有这种事情,因为他母亲很喜欢我,而且她们究竟是同胞姊妹,比堂姊妹亲些,感情也好些。……大表嫂,你想,我的痛苦,又向哪个倾诉?没有一个愿意听我诉苦的人。我的眼泪只有往肚里吞。……”她停了片刻,用手帕掩住嘴咳了两声嗽。“后来我出嫁了。我自己并不愿意。然而我也不能够作主。在赵家一年的生活真是痛苦极了,我至今还不明白当时是怎样过去的。那时候我真是有眼泪不敢哭。我若是在赵家多住一两年,恐怕现在也见不到你了。……哭,倒是痛快的事。别的事情人家不许我做,只有哭是我自己的事。……然而近来,我的眼泪却少得多了。也许我的眼睛快要枯了。杜诗说:‘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然而要不使我的眼枯,我的心又怎么能安放呢?……近来虽然泪少了,可是心却常常酸痛,好像眼泪都流在心里似的。大表嫂,你不要为我悲伤,我是值不得你怜惜的。……我本来决定不再见他一面。然而好像有什么东西把我牵引到他的身边,同时又有什么东西把我从他的身边推开。我明知道我今生没有希望了,然而这几天我又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似的。你不要责备我。……现在我决定走了。请你把这一切当作一个噩梦。不要把我当做没有心肝的人。……”她说这些话时并没有流泪,只是带着凄凉的微笑。她不再哭了,可是在心里她却流着血的泪。

这番话里荡漾着一个不幸的生存的悲哀,诉说着一段凄哀的故事,它们一字一字、沉重地压着瑞珏的温柔敏感的女性的心。瑞珏注意地听进了这些话。她连一个字一个音也不肯遗漏。她也不哭了。她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梅的一张带着凄凉的微笑的脸。她自己的脸上并没有笑容,上面的薄粉被眼泪弄花了一点,但是并不妨害它的美丽。她等到梅住了口,便默默地对着梅把头摇了几摇,活像一个女孩子的顽皮,她的脸颊上渐渐现出了笑窝,她微笑了。这是凄凉的微笑,感动的微笑。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悲哀。她把两只手压在梅的肩上,用亲切的、清脆的声音说:“梅表妹,我不知道你这样苦。我不该引你讲起这些话。我太自私了。你的处境比我的苦得太多。你以后一定要常常到这儿来。梅表妹,我真是喜欢你。我恨不得把心也交给你。这是实在的话。我只有一个姐姐,可怜她已经死了。你比我大一岁,你如果不嫌弃,就认我做你的妹妹罢。你说没有人安慰你,让我来安慰你。只要你过得好,我心里也高兴。你以后要常常到我们家里来。……你答应我你要常常来,这才是你不讨厌我、而且原谅了我。……”

梅的眼光变得非常温和了,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充满感激地望着瑞珏。她把瑞珏的手从自己的肩上拿下来,紧紧地握着它们,她的身子紧偎着瑞珏的身子。过了片刻她才吐出下面的一句话:“大表嫂,我真不知道要怎样谢你才好。”过后她便埋下头只顾摩抚瑞珏的一双丰满的手。

梅接连地咳了几声嗽。瑞珏看见梅微微地喘气,关心地望着她,还带着焦虑的表情问道:“你常常咳嗽吗?”

“有时咳,有时又不咳,不过晚上咳的时候多。近来好了一点,只是胸口常常痛。”

“你在吃药吗?我看这种病应该早些医治,要医断根才好,”瑞珏十分关心地说。

“从前吃过一些药,病好了一点,但是也不大见效。现在每天吞点丸药。我母亲说这不是什么大病,不要紧,吃一点补药,一面在家里好好将息就可以了,”梅解释道,她的声音显得特别动人怜爱。

瑞珏激动得厉害,一种强烈的爱怜的感情抓住了她,她贪婪地望着梅的脸,同时紧紧地捏住梅的手。两个人心里的感觉,自己都不能够明白地形容出来。她们埋着头低声谈了一阵话。

最后瑞珏站起来说:“我们应该出去了。”便走到桌子前面,打开镜匣,对镜理了发鬓,傅了一点粉,又把梅拉到桌子面前,把她的头发梳理了一下,也给她淡淡傅了一点白粉。然后两个人手牵手地走出去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5-11-7 04:47:34 | 显示全部楼层

恐怖的时期很快地过去,和平的统治恢复了。人们照常和平地(至少是在表面上)生活下去,把战争当作了一场噩梦。然而实际上变化是在开始了。张军长被联军各将领推举为军事的领袖,从而又做了政治的领袖。他把政权抓在自己的手里,并且公开表示要施行新政。社会上开始有了一点新的气象,学生们也活动起来了。新的刊物又出版了三种。觉民弟兄的几个同学也创刊了一种《黎明周报》,刊载新文化运动的消息,介绍新的思想,批评和攻击不合理的旧制度和旧思想。觉慧热心地参加了周报的工作,他经常在周报上发表文章。自然这些文章的材料和论点大半是从上海、北京等处的新杂志上找来的,因为他对于新思想还没有作深刻的研究,对于社会情况他也没有作精细的观察。他所有的只是一些生活经验,一些从书本上得来的知识和青年的热情。至于觉民呢,他白天忙着学校的功课,晚上按时到琴那里去教书,对于周报的工作并不热心赞助。

周报是得到年轻人的欢迎的。第一期一千份不到一星期就卖完了。第二期也是这样。它出到第三期,就已经有了两三百个订阅者。周报社的中坚人物是跟觉慧同班的张惠如和高他一班的黄存仁,还有一个在“高师”读书的张还如,是张惠如的兄弟。他们都是觉慧敬爱的朋友。

周报创刊以后觉慧的生活有了一些改变。他第一次发见他面前有一个可以发散他的热情的工作、并且看见自己的思想变成文字印在纸上,一千份一千份地散布出去,各处的人都了解他的思想,有的人甚至于送了同情或者响应的回声来。这种快乐,在他的眼里竟然带了一种空幻的、崇高的性质。他本来很想把课余的时间完全花在周报上面,然而他又害怕会引起祖父的干涉或者还会给大哥添一些麻烦,便只好隐瞒着他跟周报的关系。

但是这也没有用处。终于有一天克明在觉慧的房里读到了周报和觉慧的文章。克明不说什么,只是冷笑一声就走了。不过他并没有报告祖父。从这时候起觉慧在家里就变得更小心了。他的活动,他的工作,他的志愿,他都不让家里的人知道,他甚至不告诉觉新,因为他知道大哥并不完全同情他的行动。

他对这种新的生活方式的兴趣愈来愈浓,因此在行动上他尽量地表现出来年轻人的热心。在很短的时期内他们的周报社发展成了一个研究和传播新文化的团体。每个星期天在少城公园池边茶棚里的周会,一二十个青年围坐在几张桌子旁边热烈地讨论各种社会问题;或者每周一两个黄昏里三五个社友聚集在某一个同学的家里,谈论各人将来的计划以及怎样做一些帮助别人的事,因为这一群还不到二十岁的新的播种者已经感染到人道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精神。甚至在这些集会聚谈中,他们就已经夸大地把改革社会、解放人群的责任放在自己的肩头了。还有一页一页排好的校样,印刷机的有规律的动作,最后从印刷机上出来的一张一张印得非常美丽的报纸,以及一封一封从不认识的人寄来的信函——这一切在觉慧的生存中都是如此新鲜而有趣的。他以前从来不曾梦想过它们,然而如今它们来了,朴实而有力,抓住了他的渴望活动的青年的心。

在这种环境里,他逐渐地进到新的园地里去,而同时他跟家庭却离得更远了。他觉得家里的人都不能够了解他。祖父永远摆出不亲切的严肃的面孔,陈姨太永远有着那张狡猾的擦得又红又白的粉脸,继母对他客气而不关心。大哥依旧天天实行他的“作揖主义”,嫂嫂的丰满的面庞也显得憔悴了,她的肚皮一天一天地大起来。叔叔和婶婶们已经在背后责备他近来对他们太傲慢了,没有一点子侄辈的礼貌。他们有一次居然在他继母的面前批评他的行动,要她好好管教他。在这个公馆里跟他接近的人现在就只有觉民。但是觉民有自己的希望,自己的工作,甚至在思想上,他们中间也有了显著的距离。此外还有一个人,他每一想起这个人的名字,他的心就变得非常柔和。他知道在这个公馆里至少还有一个人是爱他的。这个少女纯洁地、无私心地爱着他,时时刻刻都在为他祝福。他每一次看见那一对比嘴还更会讲话的眼睛,那一对被纯洁的爱燃烧着的眼睛,他觉得一种欲望在他的心里生长起来,他想在这一对眼睛里他可以找到一切,他甚至可以找到他的生活的目标。偶尔在感动和激情相继袭来的时候,他真想单单为了这一对眼睛放弃一切,而且他以为这是很值得的。然而他一旦走到外面,进入新的环境,跟新的朋友接触,他的眼界又变宽了。他觉得在他的前面还有一个广大的世界,在那里他的青年的热血可以找到发泄的地方,在那里才有值得他献身的工作。他更明白人生的意义并不是那么简单,那个少女的一对眼睛跟广大的世界比起来,却是太渺小了。他不能够单单为着那一对眼睛就放弃一切。他最近在北京出版的《奋斗》半月刊上面读过一篇热情横溢的文章。那位作者在文章里说,生在现代的中国青年并不是奢侈品,他们不是来享乐,是来受苦的。他们生活在这样黑暗的社会里面,他们的责任重大,他们应该把全部社会问题放在自己的肩头上,去一一地解决它们。他们当然没有精力顾到别的事情。最后作者教训似地劝告青年:“应该反对恋爱,不可轻惹情丝。”这篇文章的理论根据虽然非常薄弱,但是在当时它的确感动了不少的青年,尤其是那般怀抱着献身的热诚愿意为社会的进步服务、甚至有改革社会的抱负的青年。它给与觉慧的影响也是很大的。觉慧带着一颗颤抖的心读了它,他极其感动地立誓说,他愿意做一个作者所希望的那样的青年。在这时候他的脑子里浮现了一个具体化的美丽的社会的面目。他把那个纯洁的少女的爱情完全忘掉了。

然而这也只是暂时的。他在外面活动的时候的确忘记了鸣凤,但是回到家里,回到跟沙漠一样寂寞的家里,他又不能不想她,不能不因思念她而苦恼。两种思想在他的脑子里战斗,或者更可以说是“社会”跟鸣凤在战斗。鸣凤是孤立的,而且她还有整个的礼教和高家全体家族做她的敌人。所以在他的脑子里的战斗中,鸣凤完全失败了。

不用说,鸣凤本人一点也不知道这些事情,她还是热烈地爱着他,暗中为他祝福,有时候她也期待着,祈祷着他有一天会拯救她,把她从污泥里救出来。她的生活不再像从前那样地困苦了,主人们对她比较温和多了,而且纯洁的爱情又鼓舞着她,给她造就了美妙的幻梦,使她忘记了现实的一切。然而她总是很谦逊的,便是在幻梦中,她也并不十分大胆,她甚至想不到跟他平等地生活在一处,她只想做他的忠顺的奴隶,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奴隶。在她看来只要能够做到这一层,就是她的莫大的幸福了。但是事实常常跟人意相反,它无情地毁灭了多少人的希望。并不要多久的时间,鸣凤就会知道在她的面前究竟摆着什么样的结局了。

在《黎明周报》第四期付印以后,一个傍晚觉慧同觉民一起到琴的家去。

张太太和琴正坐在窗下阶上闲谈,看见他们走来,便叫李嫂端出了两把椅子,让他们也坐在那里谈些闲话。

“你们的周报第三期看见了。那篇攻击旧家庭的文章一定是你写的。你为什么用个那么古怪的名字——刃鸣?”琴含笑地对觉慧说。

觉慧带笑地分辩说:“你怎么晓得是我写的?我偏说不是我写的。”

“我不信。我看那口气完全像你写的。你不承认,我问二表哥!”她说着便侧过脸去看觉民,觉民微笑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给我们的周报写一两篇文章好不好?”觉慧趁这个机会向琴央求道。

“你晓得我不会写,何必要我来献丑!让我做一个读者就是了,”琴谦虚地答道。

“周报第四期已经付印了。这一期有一篇鼓吹女子剪发的文章,不过是男人写的。关于这个问题上海报纸上也有人讨论过。在北京、上海那些大地方已经有人实行剪发了。我们省里还不见有人谈起。最好你们自己发表一点意见。我们周报很愿意刊登。”

琴微微一笑。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光闪闪地望着觉慧,一面热烈地说,但是声音并不高:“这个问题这几天我们学堂里头大家讨论得很热心。自然我们大部分都是赞成剪发的。有两三个同学很想把辫子剪去,但是又怕发生别的问题,所以终于没有剪。大家都没有决心,又没有勇气。许倩如也决定要剪发,但是她也还没有实行。做一个先锋,的确很不容易。我们应该在报纸上多多鼓吹……”

“你呢?”觉慧依旧带笑地问,好像是故意在逼琴。

琴看了她的母亲一眼,张太太躺在藤椅上半闭着眼睛露出笑容,似乎并不注意他们的谈话。这是张太太的常态。因此觉民弟兄并不惊奇,也就不去注意他们的姑母。

“我吗?你等着看罢。”又一个微笑掩饰了琴的面部表情。她真聪明,不给人一个确定的回答,但是同时又并不把自己表现得有丝毫的懦弱。——觉慧不能不这样地想。

“那么文章呢?”觉慧笑着问,依旧不肯放松她。

她微笑着,不答话,思索了一下,才低声说:“好,我答应你写一篇。……我想解释剪发的好处,那当然是有很多的,譬如合于卫生,节省时间,便于工作,以及减少社会上歧视女子的心理,……这几层都可以提出来说。不晓得你们周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跟我这些意见是不是完全一样?如果是的话,我就用不着写了。”

觉慧现出很高兴的样子,连忙接口说:“并不完全相同。你快点写,下期一定发表。”

过了一会儿,琴忽然问觉民:“你们学堂的游艺会究竟什么时候开?这学期又快要完了。”

“大概不会开了,现在连提也没有人提起了,”觉民回答道;“我们去年花了不少的功夫好容易把《宝岛》练熟了,现在连上台的机会也没有,真是冤枉。这完全是打仗给我们打掉了的。我还记得我同三弟两个人怎样担心,恐怕上台的时候穿了西装不合身,或者简直不会穿。我们学堂里头除了朱先生是英国人整天穿西装外,只有校长有一套西装,照例每年开游艺会的时候穿一次,此外就没有看见什么人穿西装了。”

“岂但演戏,便是开放女禁的事也给打仗打掉了。现在这学期又快完了。招收女生的话简直没有人提起了,校长也不声不响。其实,校长本来就是爱说空话的人,”觉慧说着颇觉愤慨。觉民用不满意的眼光看了他一眼,似乎怪他不该把这个消息透露给琴知道。

觉慧的话果然发生了效力,琴的脸色突然阴暗了。她忽然关心地低声问觉民:“是真的吗?”她迫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她盼望他出来证明觉慧的话是说来骗她的。

觉民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看见她的遭受打击后的表情。他掉开头,用忧郁的声音回答道:“现在还不晓得究竟怎样。不过据现在的情形看来,希望大概很少。本来要做一件开端的事情是很不容易的,而且也需要很大的勇气。”他知道他的话会使她感到失望,便安慰她道:“琴妹,其实我们学堂也不能说办得怎么好,你不进去也不是什么可惜的事。有机会我还是劝你到上海、北京一带去升学。而且你要到明年才毕业。虽然我们学堂也招收有同等学历的学生,不过你毕业后去考更有把握些,那个时候也许会开放女禁。”他说这些话只是为了安慰她,也并不去深究自己的话里究竟含了多少的可能性。琴也了解这个意思,便不再说什么了。她知道她的周围还有许多有形和无形的障碍,阻止她走向幸福的路,要征服这些障碍,她还需要更多的勇气和更多的精力。

在这次谈话以后不到三天,琴果然把文章写好了。洁白的稿纸上布满了娟秀的字迹,写得异常工整。觉慧好像得到宝贝似地把文章拿了去。在第五期的周报上琴的文章登出来了,并且加上了觉慧的按语。接着在第六期周报上又出现了许倩如的文章。还有二十多个女学生先后写了信来表示同意。在短时期内女子剪发的问题就轰动社会了。这其间不顾一切阻碍以身作则做一个开路先锋的便是许倩如。

有一天早晨琴到了学校里,在操场的一角,看见许倩如站在一株柳树下面,许多同学正围着她谈笑。琴插身进去。她看见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倩如的头上,便也把眼光往那里送去。她惊奇地发见倩如的头今天特别好看。倩如正掉过头去回答一个同学的问话,她的后颈在琴的眼前一晃,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发亮,琴看见一段雪白的肉,露出在短短的衣领上,再上面便是一排剪齐了的头发松松地搭在耳后,刚刚跟耳朵一样齐,从前那根光滑的大辫子没有了。这个头显得更新鲜,更可爱,而且配上倩如高谈阔论时那种飘逸的神情显得更动人。

以前琴虽然主张剪发,但是心里还有点担心,害怕剪了发样子不好看。现在她看见了倩如的头,便放心了。不过她忽然觉得在倩如的面前自己显得委琐起来。她带着羡慕与赞美的眼光望着倩如的后颈,她亲切地跟倩如谈话,她觉得跟倩如做朋友是一件光荣的事情。

“你怎么把辫子剪去的?”琴带笑问道。

倩如笑着看琴,她做了一个手势,用清朗的声音说:“一把剪刀,一双手,辫子就掉下来了。”说到这里,她又把手当作剪刀做出当时剪头发的样子。

“我不相信就这么简单,”一个同学努了嘴说。“哪个给你剪的?”

“你们想还有哪个?”倩如笑了,“不消说就是我的老奶妈。

我家里再没有别的人。我父亲当然不会给我剪。”

“老奶妈?她居然肯给你剪?”琴惊讶地问。

“有什么不肯?我要她剪,她当然会给我剪。她从来都是听我的话。我父亲同情我的主张,他自然不反对。其实即使他反对,也没有用处。我要怎样做就怎样做,别人管不着我。”倩如说话时,态度非常坚定,脸上还露出得意的笑容。

“说得好,我明天也要把头发剪掉,”一个娇小身材的同学红了脸说。

“文,我晓得你有这胆量,”倩如对那个同学点了点头,表示赞许。文便是那个同学的名字。倩如又用她的眼光在众人的脸上扫了一遍。她奇怪再没有一个人出来响应文的话。“还有哪个人有胆量剪头发?”她嘲笑地问道。

“我,”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来,接着一个瘦脸的同学挤进了这个圈子。她在学校里喜欢活动,而且年纪最大,同学们给她起了一个“老密斯”的绰号。她也是一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

倩如的眼光又落在琴的脸上,她问道:“蕴华,你呢?”

琴忽然觉得自己受不住倩如的眼光,她的脸马上变得通红,她低下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这时候她的确还不能够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勇气剪掉头发。

“蕴华,我了解你,你处境困难,”倩如声音朗朗地说,琴不知道倩如是在嘲笑她,抑或是同情她。“在你们那种绅士家庭里头,只有吟点诗,行点酒令,打点牌,吵点架,诸如此类的事才是对的;到学堂里读书已经是例外又例外的了,再要闹什么新花样,像男人一样地剪掉头发,恐怕哪个人都要拚命反对。在你们府上卫道的人太多了。”

众人哄然大笑,都把眼光往琴的脸上射。琴感到羞愧和悔恨。她的眼泪不能制止地淌了出来。她一个人默默地走开了。

倩如继续说:“现在要剪头发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刚才我到学堂来,一路上被一些学生同流氓、亸神(即一些专门调戏妇女的年轻人)跟着。什么‘小尼姑’、‘鸭屁股’,还有许多不堪入耳的下流话,他们指手划脚地一面笑一面说。我做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尽管往前面走。本来我出门时,老奶妈就劝我坐轿子,免得在路上让那般人跟着纠缠不清。我倒不怕,我故意要试试我的勇气。我为什么要害怕他们?我也是一个人,我的事情跟别人有什么相干?我要怎样做,就怎样做。……他们也拿我没有办法。”

接着她又咬紧牙齿做出愤恨的样子说:“那般色鬼真可恨,把你纠缠着,一点也不肯放松,意志稍微薄弱一点的人怎么经得起?总之男人都是坏东西,没有一个好的。”

“那么你将来就不嫁人?”一个平日最爱开玩笑的同学说着,噗嗤地笑了。

“我吗?我是不嫁人的,”她骄傲地说,一面又挖苦众人道:“我不像你们日日夜夜都在梦想嫁一个如意的‘黑漆板凳’。这个有表哥啦,那个有表弟啦,那个又有什么干哥哥啦。蓉,你的表哥还有信来吗?”她说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蓉就是那个最爱开玩笑的同学,她涨红了脸,第一个不依,嚷着要来拧倩如的嘴,接着众人都要动手向倩如算账。倩如连忙带笑地从人丛中逃了出来。她正要向课堂跑去,忽然看见琴一个人痴立在旁边另一株柳树下出神。她才想起方才不该对琴说了那些话,心上过意不去,打算走去向琴解释一下。但是她刚走了两步,上课铃就响了。

在课堂里许倩如和琴同坐在一张小书桌后面。一个将近五十岁的戴了老光眼镜的国文教员捧着一本《古文观止》在讲台上面讲解韩愈的《师说》。学生们也很用心地工作。有的摊开小说在看,有的拿了英文课本小声在读,有的在编织东西,有的在跟同伴咬耳朵谈心。倩如看见琴默默地望着面前摊开的《古文观止》出神,便从练习簿上撕下一页纸,用铅笔写了几行字,一声不响地送到琴的面前。她写的是:“你恨我吗?我说那些话全是出于无心。我并不想挖苦你。我早知道这些话会使你痛苦,我就不说了。请你原谅我。”

琴读了字条以后慢慢地拿起笔来,也在上面写了一些字,送到倩如的面前,上面写的是:“你误会了,我并不恨你。我反而赞美你,羡慕你。无论如何你有勇气,我没有。我的希望,我的志愿,你是知道的;我的处境,你也是知道的。你想我应该怎样办?”

“蕴华,我相信你不是没有勇气的女子。你不记得你还说过我们应该不顾一切,坚决地奋斗,给后来的姐妹们开辟一条新路吗?”

“倩如,我现在才知道我自己。我的确是一个没有勇气的女子。我自己造了一个希望,我下了决心要不顾一切地向这个希望走去。可是一旦逼近这个希望时,我却有点胆怯了。顾虑也多起来了。我不敢毅然前进了。”

“华,难道你不知道这样会使你自己陷在更不幸的境地中吗?”

“倩,我爱我的前途,我也爱我的母亲。男女同学、女子剪发这类事情都是她反对的。我平日觉得应该不顾母亲的反对和亲戚的嘲笑、责难,一个人独断独行。但是到了一举手就可以如愿的时候,我却想到我这种举动会使母亲受着多大的打击,我的心又软了,我的意志又动摇了。我想她苦苦居孀把我养育成人,平日又那样爱我,体贴我,我反而给她招来社会的嘲笑、亲戚的责难、她自己的希望的破灭等等。这个打击太大了,她受不住。为了她,我宁肯牺牲我自己的前途。”

“华,你不知道这种牺牲没有多大的意义吗?如果我们真该牺牲,我们也不能为一个人牺牲,我们应该为无数的将来的姐妹们牺牲。要是我们牺牲了,她们将来可以得到幸福,这牺牲才是值得的,才是有意义的。”从倩如的狂草的字迹看来,可以知道她是多么愤慨。两页纸已经写完了。

“倩,这一点就是我们两人的不同处,你的理智可以征服感情,我的理智则常被感情征服。在理论上我不能够说你的话不对,但事实上我却不能够照你的话做。我一想到母亲,我的心就软了。而且实在说,在我看来,与其为那些我甚至不会见面的将来的姐妹们牺牲,还不如为那个爱我而又为我所爱的母亲牺牲更踏实一点。”

“华,这是你的由衷之言吗?我试问如果你母亲要把你嫁给一个目不识丁的俗商,或者一个中年官僚,或者一个纨袴子弟,你难道也不反抗?你能够这样地为她牺牲吗?快答复我这个问题。不要逃避!”依旧是狂草的字迹。

“倩,不要问我这一个问题,不要问我这一个问题,我请求你。”纸上有了一两滴泪珠。

“华,我再问你:我知道你和你表哥很要好。假如你表哥是一个贫家子弟,另外又有一个富家儿来向你母亲提亲,你如果坚持要嫁给你表哥的话,你母亲会含着眼泪对你说:‘我把你苦苦养育成人,原是望你将来嫁到富家去享福,我才可以放心。如果你不肯听我的话,一定要嫁到贫家去吃苦,那么你就不是我的女儿了。’这时候你怎么办?是的,我知道,每个母亲在选择女婿时都会问她的女儿道:‘你愿意去享福呢,还是去受苦?’母亲的选择自然是去享福。至于无爱的结婚,精神上的痛苦……这一切都是母亲所不顾念的。做母亲的有权利要求这牺牲吗?没有,她没有这权利。譬如你告诉过我你大表哥和梅姐的事。如果你母亲给你决定了一个和梅姐同样的命运,你也顺从吗?你愿意像你梅姐那样白白地任人播弄一生吗?”倩如在后面一连加了六七个问号。

“倩,不要问我这个问题,我请求你,我的心乱极了。让我仔细思索一下。”

“华,到了这时候你还不把眼睛睁开?你不要迟疑了。我看你在旧家庭里处得太久,旧习惯染得太深了。你如果不想法早些把它完全摆脱掉,你将来会做第二个梅姐。……”

这一次琴不回答了。倩如偏了头去看琴的脸。她看见琴的眼睛里有泪珠。她的心也就软了。她伸手把琴的放在膝上的一只手紧紧握着,她觉得琴的手在颤动,因此她把它握得更紧一些。如果不是在课堂里的话,她真想去拥抱琴了。她把眼光往讲台上一扫,看见那个国文教员正背转身子在黑板上写字,便把嘴放在琴的耳边低声说:“蕴华,也许我的话说得过火。不过我爱护你,我希望你做一个勇敢的新女子,我不愿意你得到你梅姐那样的命运。我劝你鼓起勇气奋斗。跟着时代走的人终于会得到酬报。可悲的是做一个落伍者而抱恨终身。”

琴不回答,但是掉过头来用感激的眼光看了倩如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接连着上了两小时的国文课不久就完了。倩如站起来拉着琴往外面走,刚走到门口看见国文教员要出去,便站住了让他先走。她的头突然被他注意到了,他投了一瞥恐怖的眼光在她的短发上,急急地逃走了,像遇到了恶魔一样。倩如昂起头跟着他走出去,她甚至不曾红脸,只是接连地冷笑几声。然后她把琴拉到操场上柳树的下去谈心,直谈到上第四堂课的时候,因为她们那一班第三堂课的教员请假。

午后琴和倩如下了课正要回家的时候,文和“老密斯”留住她们,要倩如给她们剪发。

十多个学生挤在文的寝室里,她们把门关了,让文坐在窗前,一把剪刀很快地就把那根光滑的辫子剪掉了。倩如拿着剪刀得意地把文的头发修了又修,直到文照着镜子说了一声满意为止。“老密斯”倒不像文那样细心考究,倩如很快地就给她弄好了。

忽然门上起了叩声,这是表示舍监走近的暗号,于是众人开了门,散去了。

琴和倩如一起走了几条街。琴觉得人们的眼光都盯在她们的头上和脸上。好像她自己也剪掉了辫子似的,她暴露在轻视与侮辱的眼光下面了。同时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又从那些在后面跟着她们的男子的口里接连地送过来。她的脸通红,她不敢抬起头,也不好意思跟倩如谈话,只顾加速脚步向前走。到了十字路口,倩如要跟琴分手了,琴却苦苦地留住倩如,要倩如陪她回家。她说一个人在街上走不大方便,两个人一路,可以使人胆壮。

其实琴邀倩如到她的家去,还有一个用意,她想借此观察母亲对女子剪发的态度,而且她还希望倩如用辩才说服她的母亲。张太太当着倩如的面虽然不说什么,但是从张太太的谈话和态度上看来,琴知道她的母亲是反对女子剪发的。

这天晚上倩如去了以后,张太太叹息道:“这样一个好姑娘,也学着闹新花样,弄得小姐不像小姐,尼姑不像尼姑,简直失了大家的闺范。她倒也讨人欢喜。只可惜她母亲死早了,没有人管教她,任她一个人独行独断,将来不晓得会弄成什么样子。真可惜。”太太说了又叹气,她觉得世界一天一天地变得更古怪了,将来不知道还会变到什么样子。她在追想过去了的黄金时代。忽然她一转眼,看见琴的带着祈求的、欲语又止的神情,便惊讶地问道:“琴儿,你有什么事情?”

“妈,我想学倩如那样把头发剪掉,”琴说着,便埋下头去。

“你说什么?你想学倩如?你要人家笑我没有家教吗?”张太太吃惊地说,她好像受到了什么意外的大打击似的,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像倩如那样并没有什么不好!”琴涨红了脸,虽然觉得希望已经去了一半,但是她仍然鼓起勇气说。“学堂里好多同学都剪了发。剪了发又方便,又好看,还有种种别的好处。……”她正要详细地解释下去,却被她的母亲阻止了。

张太太现出不耐烦的神气挥手说:“我不要听你的大道理。讲道理我当然讲不过你,你的道理很多。你的花样也很多,今天要这样,明天又要那样。……还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告诉你。前几天你钱伯母来给你做媒,说男家家里很有钱,子弟也还漂亮,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他家里有的钱够他一生吃著不尽,嫁到那边去很可以享福。钱伯母怂恿我答应这件亲事,不过我想你一定不愿意,所以索性谢绝了。我说你的年纪还轻,我又只有你一个女儿,打算过几年再提婚事。……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来,我想还是把你早早嫁出去的好,免得你天天闹什么新花样,将来名声坏了,没有人要你,”太太慢慢地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疲倦的微笑。琴不知道她母亲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是这些话已经够给琴一个大的打击了。“家里很有钱”,“子弟也还漂亮”,“没有读过多少书”,“还是把你早早嫁出去的好”,这几句话轮流地在她的耳边响着。她的眼前立刻现出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上面躺满了年轻女子的尸体。这条路从她的眼前伸长出去,一直到无穷。她明白了,这条路是几千年前就修好了的。地上浸饱了那些女子的血泪,她们被人拿镣铐锁住,赶上这条路来,让她们跪在那里,用她们的血泪灌溉土地,让野兽们撕裂、吞食她们的身体。起初她们还呻吟,哀哭,祈祷,盼望有人把她们从这条路上救出去。但是并不要多久的时间,她们的希望就破灭了,她们的血泪也流尽了,于是倒下来,在那里咽了最后的一口气。从遥远的几千年前到现在,这条路上,不知断送了多少女子的青春,不知浸饱了多少女子的血泪。仔细看去,这条路上没有一个干净的尸体,那些女子都是流尽了眼泪,呕尽了心血,作了最后的挣扎,然后倒下来,闭了她们的还有火在燃烧的眼睛。啊!这里面不知埋葬了多少、多少令人伤心断肠的痛史!

一种渴欲诉诸正义的感情在琴的身体内发生了。几个大问题在她的脑子里盘旋:“牺牲,这样的牺牲究竟给谁带来了幸福呢?”“难道因为几千年来这条路上就浸饱了女人的血泪,所以现在和将来的女人还要继续在那里断送她们的青春,流尽她们的眼泪,呕尽她们的心血吗?”“难道女人只是男人的玩物吗?”最后一个更大的问题:“你愿意抛弃你所爱的人,去做别人的玩物吗?”她觉得这时候她已经跪在那条路上了,耳边一阵呻吟,眼前一片血肉模糊的景象。她还有什么勇气来回答上面的问题?正义是那样地渺茫!她的希望完全破灭了。她不能够支持下去,便捧着脸哭起来。

“琴儿,你怎样了?什么话伤了你的心?”张太太惊愕地站起来,走到琴的身边,温和地安慰她说。

琴哭得更伤心了,她挣脱了母亲的手,好像在跟谁挣扎似的,她悲声地喃喃说:“我不走那条路。我要做一个人,一个跟男人一样的人。……我不走那条路,我要走新的路,我要走新的路。”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5-11-7 04:51:46 | 显示全部楼层

就在琴伤心痛哭的这个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鸣凤被唤到太太的面前。在黯淡的清油灯光下,露出周氏的那张虽然生得相当动人、但是没有表情的胖脸。鸣凤不知道太太要对她说些什么话,然而她料想太太不会带给她好的消息。她又想起了这天下午冯老太太过来看老太爷和陈姨太的事情。她怀着颤抖的心,立在周氏的面前,甚至她的眼光也有点摇晃不定。在说话的时候,周氏的淡淡擦了一点白粉的圆脸渐渐变为浮肿而成了一个很大的圆东西,不停地在她的眼前摇荡,使她更加胆怯了。

“鸣凤,你在公馆里头做了这几年,也做得够了,”周氏开始慢腾腾地说,但是依旧比别人说得快些,而且以后愈说愈快,好像一盘珠子在不停地滚动一般。“我想你一定愿意早些出去。今天老太爷吩咐说,要送你到冯家去,给冯老太爷做小。下个月初一是个好日子,冯家就要在那天接人。今天是二十八,离初一还有三天。明天起你不必做事情了,你好好休息两天,等着到冯家去。……你到冯家去要好好地服侍冯老太爷两夫妇,听说冯老太爷脾气古怪,冯老太太脾气也不大好,你遇事要将就他们,不要使性子。冯家还有老爷、太太、孙少爷。你也应该尊敬他们。你在我房里做了几年丫头,也没有得到多少好处。现在给你找到这门亲事,我也算放了心。冯家很有钱,只要你在那边安分守己,你一生穿衣吃饭一点也不用忧愁。这样也比五太太的喜儿好得多。……你服侍我几年,我没有什么报答你,我明天就叫裁缝来给你做两身好衣服,还给你预备点首饰……”她还要说下去,却被鸣凤的哭声打岔了。

这些话的每一个字都像利刀刺进鸣凤的心,她只得任它们乱刺,没法防卫自己。她的希望完全破灭了。人们甚至连她所赖以生活的爱情也要给她夺去了。把自己的青春拿去服侍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得不到一点怜惜。在那种家庭里做姨太太的人的命运是极其明显的:流眼泪,吃打骂,受闲气,依旧会成为她的生活里的重要事情。所不同的是她还要把自己的身体交给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蹂躏。做姨太太,这是何等可耻的事。在平日她们丫头的骂人术语里,“给人家做小”也就是一句。然而在高家经过了八年的忠心的苦役之后,她所得到的报酬,却是去做姨太太,给人家蹂躏,让人家折磨。她的前途依然是一片浓密的黑暗,那一线被纯洁的爱情所带来的光明也给人家摧残了。一个青年的和善的面颜在她的面前溜了过去,接着许多狞笑的歪脸恶狠狠地向她逼来。她害怕地用手遮住脸,她好像在跟什么可怕的幻象挣扎。忽然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来,好像有人在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了的。你不能够改变它。”于是一种不可抗拒的绝望的感觉紧紧地抓住了她。她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

周氏的话像珠子一般地滚着。她一口气说了许多,很难马上止住。现在她才注意到鸣凤的这种不寻常的举动,而且也听见了这个少女的悲惨的哭声,她惊愕地闭了口,注意地观察鸣凤的举动。她还不能够明白鸣凤为什么要这样伤心。但是她已经被这个少女的哭声感动了。她温和地问道:“鸣凤,怎么了?你哭什么?”

“太太,我不愿意去!”鸣凤的口里迸出了哭声道。“我宁愿在公馆里做一辈子的丫头,服侍太太,服侍小姐,服侍少爷。……太太,我只求你不要送我出去,我在公馆里事情还没有做得够!……我才只做了八年。……太太,我年纪还轻,请你不要把我送出去。……”

这种情形触动了周氏的平常很少被触到的母性,她带着凄然的微笑说:“本来我也怕你不愿意,实在说冯老太爷的年纪太大了,论年纪你可以做他的孙女。然而这是老太爷的意思,我也只得听他的话。不过只要你到了那边好好地服侍冯老太爷,日子也并不怎样难过,倒强似嫁一个贫家男人,连衣食也顾不周到。……”

“太太,我宁愿受冻挨饿,我不情愿给人家做小……”鸣凤吐出了这句话以后,觉得自己的全身的力量都用尽了,她站不住,跪下来,抓着周氏的膝头哀求道:“太太,请你不要把我送走,我愿意在公馆里做一辈子的丫头。我愿意服侍你一辈子。……太太,可怜我,我年纪轻!……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只是不要把我送到冯家去。……我怕,我怕过那种日子。……太太,请你发点慈悲,可怜可怜我吧。……太太,我不能去啊!”她说到这里,一阵更大的悲哀压倒了她,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潮也似地从她的心底直涌上来、无数凄惨的话到了她的喉边又被她咽下去,她的口已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她不能再说一句话,只顾低声哭着,愈哭愈伤心,她觉得要把她的心哭出来才痛快。

周氏被鸣凤这一哭引起了自己的心事。她看见那个跪在她面前把头俯在她的膝上哀哀哭着的少女,也觉得凄然。这时候她的母性完全被触动了。她并不推开鸣凤,却温和地用手摩抚鸣凤的头发,爱怜地说:“我也知道你太年轻,老实说我也不愿意把你送到冯家去。……然而这是老太爷答应了的。他说怎么办就要怎么办,我做媳妇的怎敢违抗?……现在没有法子挽回了。无论如何你初一一定要去。……你不要哭了,哭也没有用。……其实到了冯家也会有好日子过。你不要怕,好心的人终有好报的。……你快起来,回屋去睡吧。”

鸣凤把周氏的腿抱得愈紧,她觉得这时候只有这一双腿可以救她。她绝望地作最后的努力,哀声说:“太太,你当真不肯救我?你一点也不可怜我吗?……救救我吧,我宁死也不要到冯家去!”她抬起头来把满是泪痕的脸对着周氏的眼睛,她拉住太太的一只手哀求地说:“太太,救救我吧。”声音非常凄惨。

周氏不住地摇着头凄然说道:“现在实在没有法子可想。我自己要不放你去,也不行。老太爷的话,连我也不敢不听。……快起来,好好地去睡吧。”她说着便挣开手去拉鸣凤的膀子。

鸣凤默默地让周氏拉她起来。她茫然地立在周氏的面前,觉得好像是在做梦。她痴痴地立了片刻。又把眼睛向四面看,周围是阴沉沉的。她的哭声止了。她还在抽泣。最后她连抽泣也止住了。她极力忍住悲哀,拉起衫子的底襟角揩了眼泪,用冷冷的、但依旧是凄凉的声音说:“太太,我听你的话……”她还想说什么,但是看见周氏疲倦地站起来,又听见周氏说:“好,只要你肯听话,我也就放心了。”她知道再留在这里多说也等于白说。太太的脾气她已经摸熟了。她无精打采地说一声:“太太,我去睡了,”便慢慢地移动脚步走出了太太的房间。她用手按住自己的胸膛,她怕她的心会炸裂。周氏看见鸣凤出去了,望着她的背影叹了两口气。周氏这时候很同情鸣凤,因为自己不能够帮助她而感到痛苦。可是过了一个钟头,太太又把这个少女的事情忘在脑后了。

天井里只有一片黑。鸣凤看不见一个人影。黯淡的灯光从觉慧的房间里射出来。她本来想回到仆婢室里去睡,却被这灯光引诱着轻脚轻手地走到了觉慧的窗下。三扇玻璃窗都被白纱窗帷遮住,灯光从细孔里漏出来,投了美丽的花纹在地上。这窗帷,这玻璃窗,这房间,如今在她的眼前变得非常可爱了。她不闪眼地立在窗前石阶上,仰望着白纱窗帷。她不做出一点声音,唯恐惊动里面的人。过了一些时候,白纱窗帷渐渐地带了空幻的色彩,而变得更加美丽了。模糊中在里面出现了美丽的人物,男男女女,穿得很漂亮,态度也很轩昂。他们走过她的面前,带着轻视的眼光看她一眼,便急急地掉过头走开了。忽然在人丛中出现了她朝夕想念的那个人,他投了一瞥和善的眼光在她的脸上。他站住,好像要跟她说话,但是后面一群人猛然拥挤过来,把他挤得不见了。她注意地用眼光去找寻他,然而在她面前白纱窗帷静静地遮住了房里的一切。她看不见别的什么。她走近窗户想伸起头去望里面,但是窗台转高,她的头达不到。她试了两次,都没有用、便绝望地退了几步。一个不留心,她把手触到了窗板,发出一个低微的响声,接着房里起了一声咳嗽,正是那个人的声音。她才知道他还没有睡。她盼望他走到窗前揭起窗帷来看她,她在那里等待着。然而里面又寂然了,只有笔落在纸上的极其低微的声音。她又走去在窗板上敲了两下,她盼望他会听见敲声。但是这一次他只在里面做出两三下响声,好像是移动了椅子,接着落笔的声音更勤了些。她知道轻敲是没有用的,待要重敲,又害怕惊动了别人。因为他和他的哥哥同住在这间屋里。然而她还怀着最后的希望,又一次走到窗前轻轻敲了三下,又低声叫了一次:“三少爷”,便退后两步,静静地站着。她想这一次他一定会出现了。但是过了一些时候还是没有动静,只是落笔的声音更急了。接着她又听见他放下笔,用惊讶的声音自言自语:“怎么就两点钟了?……

明早晨八点钟还有课。……”于是落笔的声音又起了。她痴痴地立在那里,她明白她再要敲也是没有用的,他不会听见。她并不怨他,她反而更加爱他。他的这两句话还在她的耳边荡漾,在她,它们比音乐还好听。她默默地回味着这两句话,她觉得他就在她的身边,活泼的,热烈的,跟平时一样。忽然另一个思想又来到她的脑子里,她想,他正需要着一个女人来爱他,来照料他,来服侍他。她又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人像她这样地爱他,她真愿意为他做一切的事情。然而同时她又知道有一堵墙横在她跟他的中间,而且现在人们就要送她到冯家去了,并不要多久,就在三天以后。那时候她便成了冯家的人。她再没有机会看见他了。任她怎样受人侮辱,怎样呻吟哀叫,他也不会知道,也不会来救她了。分离,永久的分离,这种情形比死别还要难堪。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是值不得留恋的了。当她太太说“宁死也不要到冯家去”的时候,她并非拿这句话来威胁太太,她确实想到了那个“死”字。大小姐教过她,这个“死”字便是薄命女子的唯一的出路,她很相信这个。

房里一声长叹把她从纷乱的思想中唤醒过来。她凄凉地朝四面望了一下。周围静寂寂没有人声,黑魆魆没有光明。她忽然记起来几个月以前也曾经有过跟这相似的情景,那时候是他在窗外而她在房里。而且那时的传闻如今却成了事实。她又细细地回味着那一晚的情景。她想起他对她的态度,又想起她对他说过的话:“我向你赌咒,我决不去跟别人……”她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绞着,刺着,痛得厉害,她的眼睛又被泪珠打湿了。房里的灯光爱怜地抚着她的眼睛。她带着贪婪的眼光看那灯光,一种欲望渐渐地抓住了她。她想不顾一切地跑进房里,跪在他的面前,向他哭诉她的痛苦,并且哀求他把她从不幸的遭遇中拯救出来。她愿意永远做他的奴隶,爱他,服侍他。

她决定要跑进去了。然而……眼前一阵漆黑。房里的灯光突然灭了。她睁大眼睛,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拔不动脚,孤零零地立在黑暗里。无情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过了一些时候,她才提起脚,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去。一路上什么都不存在了。她只顾在黑暗中摸索着,费了许久的功夫,她才摸到自己的房间,推开半掩着的门进去。

瓦油灯上结了一个大灯花,使微弱的灯光变得更加阴暗。屋子里到处都是阴影。两边的几张木板床上摆了一些死尸似的身体。粗促的鼾声从肥胖的张嫂的床上发出来,四处撞击,显得很可怕。鸣凤一进门便吃了一惊,连忙站住,打起精神四面一看。她懒洋洋地走到桌子前、把灯芯朝外拨,灯花去掉。屋子里马上亮了许多。她正要解衣服,忽然一阵悲哀压倒了她,她支持不住就扑倒在床上哭起来,头紧紧地压在被上,不多几时就把被褥弄湿了一滩。她愈想愈伤心。后来她的哭声把老黄妈惊醒了。老黄妈用不十分清楚的声音问:“鸣凤,你在哭什么?”她不回答,只顾哭着。老黄妈劝了她两句,翻一个身又睡熟了,剩下鸣凤一个人伤心地哭着,一直哭到她进入梦中的时候。

从第二天起鸣凤的态度完全改变了。她整天不露一个笑脸,做事情也是没精打采的,而且害怕跟人接近。她看见一个人,马上就疑心她的事情已经被那个人知道了,她就在那个人的脸上看见了轻视或嘲笑的表情,她连忙躲开。她看见两三个女佣或仆人轿夫在一起谈话,她就疑心她们(或他们)在谈论她的事情。“姨太太”、“小老婆”、“小”,这些字眼好像到处都有人在讲,后来甚至主人们也谈论起来了。她好像听见五老爷对人说:“好个标致的姑娘,白白送给老头子做姨太太,真可惜。”又有一次她似乎在厨房里听见那个肥胖的张嫂鄙夷地说:“呸,年纪轻轻就给死老头子做小。再有多少钱我才不干嘞!”到处她都听见这一类的嘲骂的语句。她什么地方都不敢去了,除了每天两顿饭以外,其余的时间里她不是躲在自己房中就是藏在花园里。有时候婉儿、倩儿或喜儿来找她谈些话。但是她们也很忙,只能够偷偷地抽出一点空时间来看她,安慰她。老黄妈温和地跟她谈过一次话。她不等老黄妈讲完就借故跑开了。她害怕多听安分守己、顺从命运这一类的话。

这两天鸣凤很想找到觉慧,跟他谈谈她的事。她时时刻刻等着这个机会。然而近来觉慧弟兄似乎比从前更忙,他们每天早晨绝早就出去上学,下午很迟才回来,在家里吃过饭,马上又出去,往往到九、十点钟才回家,回来就关在房里写文章、读书。她难得见到觉慧一面,即使两人遇见了,也不过是他投一瞥爱怜的眼光过来,温和地看她几眼,或者对她微笑,却难得对她讲几句话。自然这些也是爱的表示。她觉得他的忙碌是正当的,虽然因此对她疏远一点,她也并不怪他。

然而实际上她就只有两天的时间。这么短!她必须跟觉慧谈一次话,把她的痛苦告诉他,看他有什么意见。无论如何她必须同他商量。然而他仿佛完全不知道这一回事情,他并不给她一个这样的机会。花园里没有他的脚迹。只有在吃午饭的时候,她才可以见到他,但是他放下饭碗就匆忙地走了,她待要追上去说话也来不及。晚上他回家很迟。再要找像从前那样的跟他一起谈笑的机会,是不可能的了。

三十日终于到了。鸣凤的事公馆里知道的人并不太多,觉慧一点也不知道,因为:一则,在外面他们的周报社里发生了变故,他用了全副精神去应付这件事,就没有心肠管家里的事情;二则,他在家里时也忙着写文章或者读书,没有机会听见别人谈鸣凤的事。

三十日在觉慧看来不过是这个月的最后一日,然而在鸣凤却是她一生的最后一天了,她的命运就要在这一天决定了:或者永远跟他分离,或者永远和他厮守在一起。然而事实上后一个希望却是非常渺茫。她自己也知道。自然她满心希望他来拯救她,让她永远和他厮守在一起;但是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横着那一堵不能推倒的墙,使他们不能够接近。这就是身份的不同。她是知道的。她从前在花园里对他说“不,不……我没有那样的命”时,她就已经知道这个了。虽然他答应要娶她,然而老太爷、太太们以及所有公馆里的人全隔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他又有什么办法?在老太爷的命令下现在太太也没有办法,何况做孙儿的他?她的命运似乎已经决定,是无可挽回的了。然而她还不能放弃最后的希望,她不能甘心情愿地走到毁灭的路上去,而没有一点留恋。她还想活下去,还想好好地活下去。她要抓住任何的希望。她好像是在欺骗自己,因为她明明知道连一点希望也没有了,而且也不能够有了。

这一天她怀着颤抖的心等着跟觉慧见面。然而觉慧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她走到他的窗下,听见他的哥哥说话的声音,她觉得胆怯了。她在那里徘徊着,不敢进去,但是又不忍走开,因为要是这一晚再错过机会,不管是生与死,她永远不能再看见他了。

好容易挨过了一些时候,屋里起了脚步声,她知道有人走出,便往角落里一躲,果然看见一个黑影从里面闪出来。这是觉民。她看见他走远了,连忙走进房里去。

觉慧正埋着头在电灯光下面写文章,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并不抬起头,也不分辨这是谁在走路。他只顾专心写文章。鸣凤看见他不抬头,便走到桌子旁边胆怯地但也温柔地叫了一声:“三少爷。”

“鸣凤,是你?”他抬起头惊讶地说,对她笑了笑。“什么事?”

“我想看看你……”她说话时两只忧郁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他的带笑的脸。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他接下去说:

“你是不是怪我这几天不跟你说话?你以为我不理你吗?”

他温和地笑道,“不是,你不要起疑心。你看我这几天真忙,又要读书,又要写文章,还有别的事情。”他指着面前一大堆稿件,几份杂志和一叠原稿纸对她说:“你看我忙得跟蚂蚁一样。……再过两天就好了,我就把这些事情都做完了,再过两天。……我答应你,再过两天。”

“再过两天……”她绝望地悲声念着这四个字,好像不懂它们的意义,过后又茫然地问道:“再过两天?……”

“对,”他笑着说,“再过两天,我的事情就做完了。只消等两天。再过两天,我要跟你谈许许多多的事情。”他又埋下头去写字。

“三少爷,我想跟你说两句话。……”她极力忍住眼泪,不要哭出声来。

“鸣凤,你不看见我这样忙?”他短短地说,便抬起头来。看见她的眼里闪着泪光,他马上心软了。他伸手去捏了捏她的手,又站起来,关心地问道:“你受了什么委屈吗?不要难过。”他真想丢开面前的原稿纸,带着她到花园里好好地安慰她。可是他马上又想起明天早晨就要交出去的文章,想起周报社的斗争,便改变了主意说:“你忍耐一下,过两天我们好好地商量,我一定给你帮忙。我明天会找你,现在你让我安安静静地做事情。”他说完,放下她的手,看见她还用期待的眼光在看他,他一阵感情冲动,连自己说不出是为了什么,他忽然捧住她的脸,轻轻地在她的嘴上吻了一下,又对她笑了笑。他回到座位上,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埋下头,拿起笔继续做他的工作。但是他的心还怦怦地跳动,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吻她。

鸣凤不说一句话,她痴呆地站在那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这时候想些什么,又有什么样的感觉。她轻轻地摩抚她的第一次被他吻了的嘴唇。过了一会儿她又喃喃地念着:“再过两天……”

这时外面起了吹哨声,觉慧又抬起头催促鸣凤:“快去,二少爷来了。”

鸣凤好像从梦中醒过来似的,她的脸色马上变了。她的嘴唇微微动着,但是并没有说出什么。她的非常温柔而略带忧郁的眼光留恋地看了他几眼,忽然她的眼睛一闪,眼泪流了下来,她的口里迸出了一声:“三少爷。”声音异常凄惨。觉慧惊奇地抬起头来看,只看见她的背影在门外消失了。

“女人的心理真古怪,”他叹息地自语道,过后又埋下头写字。

觉民走进房里,第一句话就问:“刚才鸣凤来过吗?”“嗯,”觉慧过了半晌才简单地答道。他依旧在写字,并不看觉民。

“她一点也不像丫头,又聪明,又漂亮,还认得字。可惜得很!……”觉民自语似地叹息道。

“你说什么?你可惜什么?”觉慧放下笔,吃惊地问。

“你还不晓得?鸣凤就要嫁了。”

“鸣凤要嫁了!哪个说的?我不相信!她这样年轻!”

“爷爷把她送给冯乐山做姨太太了。”

“冯乐山?我不相信!他不是孔教会里的重要分子吗?他六十岁了,还讨小老婆?”

“你忘记了去年他们几个人发表梨园榜,点小旦薛月秋做状元,被高师的方继舜在《学生潮》上面痛骂了一顿?他们那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横竖他们是本省的绅士,名流。明天就是他接人的日子。我真替鸣凤可惜。她今年才十七岁!”

“我怎么早不晓得?……哦,我明明听见过这样的消息,怎么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觉慧大声说,他马上站起来,一直往外面走,一面拚命抓自己的头发,他的全身颤抖得厉害。 “明天!”“嫁!”“做姨太太!”“冯乐山!”这些字像许多根皮鞭接连地打着觉慧的头,他觉得他的头快要破碎了。他走出门去,耳边顿时起了一阵悲惨的叫声。突然他发见在他的面前是一个黑暗的世界。四周真静,好像一切生物全死灭了。在这茫茫天地间他究竟走向什么地方去?”他徘徊着。他抓自己的头发,打自己的胸膛,这都不能够使他的心安静。一个思想开始来折磨他。他恍然明白了。她刚才到他这里来,是抱了垂死的痛苦来向他求救。她因为相信他的爱,又因为爱他,所以跑到他这里来要求他遵守他的诺言,要求他保护她,要求他把她从冯乐山的手里救出来。然而他究竟给了她什么呢?他一点也没有给。帮助,同情,怜悯,他一点也没有给。他甚至不肯听她的哀诉就把她遣走了。如今她是去了,永久地去了。明天晚上在那个老头子的怀抱里,她会哀哀地哭着她的被摧残的青春,同时她还会诅咒那个骗去她的纯洁的少女的爱而又把她送进虎口的人。这个思想太可怕了,他不能够忍受。

去,他必须到她那里去,去为他自己赎罪。

他走到仆婢室的门前,轻轻地推开了门。屋里漆黑。他轻轻地唤了两声“鸣凤”,没有人答应。难道她就上床睡了?他不能够进去把她唤起来,因为在那里还睡着几个女佣。他回到屋里,却不能够安静地坐下来,马上又走出去。他又走到仆婢室的门前,把门轻轻地推开,只听见屋里的鼾声。他走进花园,黑暗中在梅林里走了好一阵,他大声唤:“鸣凤”,听不见一声回答。他的头几次碰到梅树枝上,脸上出了血,他也不曾感到痛。最后他绝望地走回到自己的房里,他看见屋子开始在他的四周转动起来……

其实这时候他所寻找的她并不在仆婢室,却在花园里面。鸣凤从觉慧的房里出来,她知道这一次真正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她并不怨他,她反而更加爱他。而且她相信这时候他依旧像从前那样地爱她。她的嘴唇还热,这是他刚才吻过的;她的手还热,这是他刚才捏过的。这证明了他的爱,然而同时又说明她就要失掉他的爱到那个可怕的老头子那里去了。她永远不能够再看见他了。以后的长久的岁月只是无终局的苦刑。这无爱的人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她终于下了决心了。

她不回自己的房间,却一直往花园里走去。她一路上摸索着,费了很大的力,才走到她的目的地——湖畔。湖水在黑暗中发光,水面上时时有鱼的唼喋声。她茫然地立在那里,回想着许许多多的往事。他跟她的关系一幕一幕地在她的脑子里重现。她渐渐地可以在黑暗中辨物了。一草一木,在她的眼前朦胧地显露出来,变得非常可爱,而同时她清楚地知道她就要跟这一切分开了。世界是这样静。人们都睡了。然而他们都活着。所有的人都活着,只有她一个人就要死了。过去十七年中她所能够记忆的是打骂,流眼泪,服侍别人,此外便是她现在所要身殉的爱。在生活里她享受的比别人少,而现在在这样轻的年纪,她就要最先离开这个世界了。明天,所有的人都有明天,然而在她的前面却横着一片黑暗,那一片、一片接连着一直到无穷的黑暗,在那里是没有明天的。是的,她的生活里是永远没有明天的。明天,小鸟在树技上唱歌,朝日的阳光染黄树梢,在水面上散布无数明珠的时候,她已经永远闭上眼睛看不见这一切了。她想,这一切是多么可爱,这个世界是多么可爱。她从不曾伤害过一个人。她跟别的少女一样,也有漂亮的面孔,有聪明的心、有血肉的身体。为什么人们单单要蹂躏她,伤害她,不给她一瞥温和的眼光,不给她一颗同情的心,甚至没有人来为她发出一声怜悯的叹息!她顺从地接受了一切灾祸,她毫无怨言。后来她终于得到了安慰,得到了纯洁的、男性的爱,找到了她崇拜的英雄。她满足了。但是他的爱也不能拯救她,反而给她添了一些痛苦的回忆。他的爱曾经允许过她许多美妙的幻梦,然而它现在却把她丢进了黑暗的深渊。她爱生活,她爱一切,可是生活的门面面地关住了她,只给她留下那一条堕落的路。她想到这里,那条路便明显地在她的眼前伸展,她带着恐怖地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虽然在黑暗里她看不清楚,然而她知道她的身子是清白的。好像有什么人要来把她的身子投到那条堕落的路上似的,她不禁痛惜地、爱怜地摩抚着它。这时候她下定决心了。她不再迟疑了。她注意地看那平静的水面。她要把身子投在晶莹清澈的湖水里,那里倒是一个很好的寄身的地方,她死了也落得一个清白的身子。她要跳进湖水里去。

忽然她又站住了。她想她不能够就这样地死去,她至少应该再见他一面,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他,他也许还有挽救的办法。她觉得他的接吻还在她的唇上燃烧,他的面颜还在她的眼前荡漾。她太爱他了,她不能够失掉他。在生活中她所得到的就只有他的爱。难道这一点她也没有权利享受?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还活着,她在这样轻的年纪就应该离开这个世界?这些问题一个一个在她的脑子里盘旋。同时在她的眼前又模糊地现出了一幅乐园的图画,许多跟她同年纪的有钱人家的少女在那里嬉戏,笑谈,享乐。她知道这不是幻象,在那个无穷大的世界中到处都有这样的幸福的女子,到处都有这样的乐园,然而现在她却不得不在这里断送她的年轻的生命。就在这个时候也没有一个人为她流一滴同情的眼泪,或者给她送来一两句安慰的话。她死了,对这个世界,对这个公馆并不是什么损失,人们很快地就忘记了她,好像她不曾存在过一般。“我的生存就是这样地孤寂吗?”她想着,她的心里充满着无处倾诉的哀怨。泪珠又一次迷糊了她的眼睛。她觉得自己没有力量支持了,便坐下去,坐在地上。耳边仿佛有人接连地叫“鸣凤”,她知道这是他的声音,便止了泪注意地听。周围是那样地静寂,一切人间的声音都死灭了。她静静地倾听着,她希望再听见同样的叫声,可是许久,许久,都没有一点儿动静。她完全明白了。他是不能够到她这里来的。永远有一堵墙隔开他们两个人。他是属于另一个环境的。他有他的前途,他有他的事业。她不能够拉住他,她不能够妨碍他,她不能够把他永远拉在她的身边。她应该放弃他。他的存在比她的更重要。她不能让他牺牲他的一切来救她。她应该去了,在他的生活里她应该永久地去了。她这样想着,就定下了最后的决心。她又感到一阵心痛。她紧紧地按住了胸膛。她依旧坐在那里,她用留恋的眼光看着黑暗中的一切。她还在想。她所想的只是他一个人。她想着,脸上时时浮出凄凉的微笑,但是眼睛里还有泪珠。

最后她懒洋洋地站起来,用极其温柔而凄楚的声音叫了两声:“三少爷,觉慧,”便纵身往湖里一跳。

平静的水面被扰乱了,湖里起了大的响声,荡漾在静夜的空气中许久不散。接着水面上又发出了两三声哀叫,这叫声虽然很低,但是它的凄惨的余音已经渗透了整个黑夜。不久,水面在经过剧烈的骚动之后又恢复了平静。只是空气里还弥漫着哀叫的余音,好像整个的花园都在低声哭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站点统计|手机版|小黑屋|Archiver|中国艺术品网 ( 沪ICP备06027390号-32 )  

GMT+8, 2024-5-20 02:44 , Processed in 0.703125 second(s), 14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1,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